本篇論文目錄導航:
【題目】冰心兒童文學創作特征探索
【引言】冰心文學作品的特點分析引言
【第一章】用真、善、美滋養兒童心靈
【第二章】兒童讀者意識的波動起伏
【第三章】不拘一格的藝術探索
【結語/參考文獻】冰心兒童文學的藝術魅力研究結語與參考文獻
二、兒童讀者意識的波動起伏
隨著兒童和婦女身份在五四個性解放運動中被重新確立,他們在漫長的封建社會制度下所遭受的屈辱對待和獨立人格的長期缺失被重新納入到文學革命者的視野中,受到高度關注?!皟和坏┍徽J為是獨立的,一種適合于他的文學便應運而生?!雹僖虼?,進步的兒童觀會對兒童文學創作產生積極的影響。茅盾曾在《關于“兒童文學”》中回顧中國現代兒童文學的發生:“‘五四’時代的開始注意‘兒童文學’是把‘兒童文學’和‘兒童問題’聯系起來看的,這觀點是對的?!雹诿┒苤赋隽藛栴}的關鍵,現代兒童文學從不是文學一隅中的獨唱,而一直作為兒童問題進而民族問題的一個要素來建設的。作為現代兒童文學的先驅,冰心從事兒童文學創作也是有著這樣的追求的。
(一)初涉文壇:兒童讀者意識的萌發與游離
面對充斥在這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里的種種問題和潛藏著的亡國滅種的危機,被五四運動的一聲驚雷“震”上文壇的冰心和同時期的其他作家一樣針砭時弊,筆不停揮地寫作“問題小說”,義無反顧地揭露社會問題,以冷靜的眼光來審視成人世界對兒童的摧殘和漠視,希翼通過對兒童問題的深切關注,激發人們(包括兒童)的覺醒和對社會更多的思考。在冰心這一時期的小說中,出現了許多純潔天真、惹人憐惜的兒童形象,但他們常被蒙上一層灰色的調子,大都肩負苦難:那個和母親靠著撿破爛為生,被貧窮、野蠻殺戮的三兒(《三兒》)、帶著那“憔悴鱗傷的面龐”離開人間的童養媳翠兒(《最后的安息》)、被封建倫理道德扼殺的少女怡萱(《是誰斷送了你》) 冰心并不熟悉這些苦難的兒童,也無意于為這個充斥著苦難的兒童世界寫真,“兒童”在冰心的筆下只是充當承載種種社會問題的“符號”,消隱在社會問題的背后:冰心借“三兒”這個兒童形象向成人控訴軍閥戰爭的罪惡;借“翠兒”引起人們對封建社會童養媳制度的關注 冰心的創作目的很明確──即改良社會,“若不說得沉痛悲慘,就難引起閱者的注意,若不能引起閱者的注意,就難激動他們去改良”,“這樣便是借著‘消極的文字',去做那’積極的事業‘了”③??梢?,冰心塑造這類稚弱的兒童形象的用意在于激發人們挖掘出隱藏于“兒童問題”背后的社會矛盾與民族困境。然而正是基于對廣大兒童生存困境的熱切關注,才奠定了冰心日后兒童文學創作中明確的對象意識和服務意識。
伴隨著“五四”運動的高潮低落,人們看到文化革命過后的一切如舊,熱衷謀求科學理性的中國人并沒有獲得價值和信仰問題的深入解答,一旦聲勢消歇,傳統退位后留下的空虛就會顯露出來,社會陷入絕望悲觀、徘徊無地的困境中。
此時的冰心以日漸形成的“愛的哲學”作為挽救普遍患有“時代病”青年的一劑良藥,其中“童心”作為“愛的哲學”的鼎立三足之一,在“五四”童心崇拜的催化下,被冰心一廂情愿地視為使青年擺脫幻滅、破解人生難題的靈丹妙藥。出現在冰心筆下的兒童不再肩負苦難,而成為帶來愛的福音的天使。冰心在《世界上有的是快樂 光明》中描寫了二個在海邊玩耍的孩子對意欲輕生的凌瑜的拯救,他們最后竟然幻化成凌瑜眼中象征無邪、希望、光明的天使,使凌瑜幾乎要頂禮膜拜了。兒童如何能肩負起拯救人類和社會的重任?把成人尚且解決不了的社會問題托付給兒童,就能獲得合理的解釋嗎?正是出于對兒童的過分迷信,使正處于煩悶的探索人生時期的冰心在追逐“童心”的道路上陷入極端。
區別于這類概念化的“天使兒童”和“苦難兒童”的形象塑造,冰心在這一時期創作的《離家的一年》、《寂寞》、《紀事──贈小弟冰季》等作品均顯露出表現兒童世界的才情和駕馭兒童情感的能力。在《離家的一年》中,冰心將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因去外地讀書,初次離開父母和姊姊而心生分離之苦的心理情緒刻畫得淋漓盡致,文章開篇寫姐姐低頭為弟弟織襪子,弟弟在一旁幫姐姐抽絨線的情景,姐弟倆因為即將離別難過傷心的都不愿說話。冰心巧妙地將戀家離別的心緒化入牽挽不斷的絨線之中,絨線越抽越多,又經姐姐的手織入襪子里。姊弟間的深厚情誼在細致具體的筆調中愈顯切實感人。又如當主人公得知同行的周先生因事推遲半日動身又折返回家時,竟發現“滿街的太陽,墻上貼著許多的花花綠綠的廣告”①,可來時卻絲毫未見。冰心看似隨意點染、信手拈來的一筆,實則蘊含著強烈的內在表現力,對兒童性格心理的把握既準確貼切又生動詩意。
《寂寞》里的小小和遠道而來的堂妹之間純潔如洗的真摯情感同樣在冰心的筆下生發出觸動心弦的力量。行文中沒有激烈的矛盾沖突,多處運用白描的手法將小小和妹妹從彼此生疏到漸漸熟識的相處描摹的純真自然,他們一起搭小竹棚、說故事、做冰激凌、嬉水 玩得盡情盡興。待到妹妹被接走后,冰心用寥寥數語呈現出小小的寂寞心理──“月也沒有了,水也沒有了,妹妹也沒有了,竹棚也沒有了。這一切都不是──只宇宙中寂寞的悲哀,彌漫在他稚弱的心靈里?!雹谶@是兒童式的寂寞,是兒童內心世界的映現。文章中兒童間的言談與戲謔、略帶頑皮與稚氣的行動和心理活動,常常令人忍俊不禁。這無疑是冰心對筆下的兒童傾注著真情厚愛的結果。雖然冰心這一時期無意創作真正符合其標準的兒童化的作品,但是從《寂寞》、《離家的一年》、《魚兒》等作品中卻頗能見出冰心表現兒童世界的功力。冰心曾說過:“那是寫兒童的事情給大人看的,不是為兒童而寫的”③。伴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們在經歷社會塵世的洗禮之后,往往渴望返顧童年追尋久違的返璞歸真。類似《寂寞》、《離家的一年》等童年題材作品的問世,能夠引發成人兒時的記憶,那溫馨的童真使他們得到精神的寄托。但這樣的作品并不僅僅受到成年人的青睞,它們同樣贏得了兒童讀者的歡迎。作家雖然并無真正為兒童寫作的意愿,卻不自覺地創作出吸引兒童閱讀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從中可以窺見冰心兒童文學創作及兒童文學理論的端倪──兒童讀者意識正悄然萌發。
冰心自 1923 年寫作《寄小讀者》時起,才真正開始她的兒童文學創作。冰心曾多次表示,“只有《寄小讀者》,是寫給兒童看的”①?!都男∽x者》的產生有兩個直接原因。其一是冰心將遠赴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留學的計劃告訴了她的三位弟弟和弟弟們的學友,他們都請求冰心常常給他們寫信,報告沿途見聞和游學景況。在冰心出國前,《晨報》的《兒童世界》專欄創刊了,作為這個專欄的創議者,冰心開始與小讀者們談心了,不久專欄又要求她把寫給弟弟的信也轉交給報刊發表,其中也夾雜著作家寫給父母的信。其二是緣于五四文學對兒童文學的重視。在此之前,中國基本上沒有屬于我們民族自己的兒童文學作品,尚處于譯介和傳播外國兒童文學作品的階段。在當時兒童讀物極盡匱乏的事實面前,冰心表現出了自覺為兒童寫作的迫切心情。
在冰心開始寫作這組通訊的時候,因她的書信主要是寫給自己的弟弟們看的,在寫作中就自然而然有著一種向小孩子講話的意識,有著明確“為兒童”寫作的意愿,并將“兒童”視為自己潛意識里的讀者對象,冰心站在平等甚至自謙的立場上,與兒童讀者進行親切真誠的交流。在所有的書信中,有六封信是冰心在準備去美國前寫的。這些信總體上語氣輕松,結構簡單明快,而且在信中也多跟她的小讀者保持一種“對話”的姿態,有時為了取得與小讀者交流的機會,作家不惜放下自己的身段,同時抬升小讀者的身價。在第一封信里,冰心這樣介紹自己:“我是你們天真隊里的一個落伍者──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常常用以自傲的:就是我以前也曾是一個小孩子,現在還有時仍是一個小孩子。為著要保守這一點天真直到我轉入另一世界時為止,我懇切的希望你們幫助我,提攜我。我自己也要永遠勉勵著,做你們的一個最熱情最忠實的朋友!”
這種“曾是一個小孩子”、“仍是一個小孩子”的自我定位,與孩子之間柔聲細語的交流方式,顯然比居高臨下的刻板敘述更易于被兒童讀者接受、吸收。同時在這封信的末尾,作家也向小讀者保證將以一顆“童心”而非“成人煩雜之心”來與他們通信。在《通訊六》里,冰心清晰地建構了一個由“天下小孩子”組成的充滿童趣的兒童世界并為這個世界制定了特殊的規則,借此來揭示其與“大人”世界的對立和脫離,而且冰心將自己與小朋友歸類為“我們”,建立起一種親密的平等的認同關系。我們能夠感受到,冰心在寫通訊之初,似乎腦海中有幾個可愛的活生生的孩子形象地站在她的面前,她與孩子們之間的交談是熱情真摯、溫柔動人的,可謂“有個對象,情感比較容易著實”③。然而到了美國后沒多久,從校園如詩如畫的美景中獲得寫作素材和靈感的生活就被徹底打破了,冰心因肺病發作被安排到離學校很遠的青山沙穰療養院休養。漸漸地她腦海中的兒童形象被時間沖淡了,從《通訊九》開始,自冰心生病住院以后,所寫內容以及口吻都有比較大的轉變,與兒童促膝談心的味道也不似從前那般強烈,對母愛的頌揚、病中自我的寂寞情緒以及對青山療養院自然風景的描摹等成為書信的主要內容,而小讀者是否能理解所寫內容和作者所抒發的凄切意緒似乎已不重要了,冰心更像是在與病中的自己對話,開始更多關注自己的身心健康,導致其表現自我的意識增強了,于是和小讀者出現了遠離的情形。冰心在《通訊十一》中描寫了自己被送往沙穰療養院后產生頹然、惆悵的情緒時,竟引用一連串中國傳統詩詞中描繪憂愁心境的詞句,隨后她很快意識到這不能被兒童所理解:“小朋友!我筆不停揮,無意中寫下這些詞句。你們未必看過,也未必懂得,然而你們盡可不必研究。這些話,都在人情之中,你們長大時,自己都會寫的,特意去看,反倒無益?!雹俦暮髞碛谩笆 币辉~來評價這部通訊集,這其中既有作家自謙的成分,也包含冰心曾深刻反思過這部作品的遺憾:“剛開始寫還想到對象,后來就只顧自己抒情,越寫越’文‘,不合于兒童的了解程度,思想方面,也更不用說了?!?/p>
與冰心初期的創作經歷極盡相似,兒童文學作家葉圣陶在其最初的幾篇童話創作中也顯示出了以兒童為本位的創作意圖,但是他在童話中所構建的兒童的天真的王國很快就質變為抒寫成人的悲哀。葉圣陶和冰心為什么在創作時會疏離他們原有的兒童文學觀念呢?
有人認為③造成理論和創作疏離的根源在于,中國兒童文學在接受西方影響時,更容易吸納西方兒童文學理論,但是在實際創作中,作家會受到特殊的時代生活和中國自身的文學傳統的影響而漸漸偏離創作的初衷,從而造成了五四時期在理論的“現代”與創作的“現代”之間的明顯錯位。
冰心初涉文壇時期作品中的兒童讀者意識呈現出由萌發到游離的變化過程,起初塑造的“苦難兒童”和“天使兒童”形象并非冰心自覺、有意識地描寫身邊的兒童,但是這些無心的嘗試可以看成是冰心開始將兒童這一特殊的群體納入其觀察的視線內。在《寂寞》、《離家的一年》等幾部本意是“寫給大人看”的作品中,冰心對兒童形象和心理的刻畫是極其鮮活生動的,其中必然傾注了作家對兒童的鐘愛,兒童讀者意識已悄然萌芽?!都男∽x者》是冰心兒童文學的試水之作,創作之初冰心還以謙虛平和的態度與孩子們交流,大大拉近了與兒童間的距離。但是受到當時具體心境、情緒狀態的影響,冰心漸漸偏離了她“為兒童”創作的初衷,兒童讀者意識開始游離。
(二)多事之秋:被賦予現實色彩的童心和母愛
1927 年大革命失敗以后,受中國社會形勢急劇變化的影響,中國文壇各個流派出現新的分化和組合,兒童文學也隨之呈現出復雜的格局。進入 30 年代,伴隨著全國救亡運動的涌起,為了配合時代的需要,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在上海成立了,左翼文壇著眼于民族振興和階級斗爭,大力弘揚革命文學,自覺地承擔起革命與救亡的任務,而兒童文學作為成人作家為兒童讀者創作的一種特殊的文學類別,在很大程度上會受制于時代范式與文化選擇,自然要負載著沉重的階級、政治等方面的內容:在價值功能上,特別注重培養少年兒童的階級認識,形成其先入為主的階級觀念;在題材上,本著“一切為了革命斗爭”的原則,在作品中多容納暴露、鼓動、教育性的文字、插圖等。顯然,此時兒童文學的審美、娛樂等功能只能退居其次了?!拔逅摹睍r期倡導的“兒童本位”的兒童文學觀剛一萌芽,就被政治斗爭的洪流扼殺在了搖籃里。
國內的緊張局勢促使冰心無法像在青山沙穰養病那般去體驗與自然相對的安逸生活了。她的四周充斥著侵略者的魔影、反動派的屠刀和北伐軍的吶喊。在火與血的戰斗面前,冰心不是沒有被觸動的,她只是在探索的道路上深感茫然無措,不知怎樣以曾經歌唱過的“愛的哲學”──這一“萬全之愛”來解釋戰局的動蕩和生活的艱辛?!锻隆芳珊?,冰心寫了一篇《以詩代序》,表達了此時悵惘的情緒,字里行間也似乎濃縮了她對自己過去創作道路的回顧。在詩中,作家自比一位盲者,看不見前方的路途,只憑竿的另一頭孩子的引領行走。盲者手抱琵琶動情彈唱,當她唱到“人世間的歡愉”,感嘆自己曾篤信的“同情和愛戀”、“互助與匡扶”依然在人間存在時,她“聽得見大家噓氣,又似乎在搔首捋須”;她“聽得見人家在笑,笑我這般的幼稚,癡愚”,第二部曲終究是唱不下去了,而第三部曲盲者又該如何歌唱?縱然領路的孩子此刻也狠心地撇下她獨自離去,冰心依然借“盲者”之口大聲疾呼:“第三部曲我仍要高唱,要歌聲填滿了人生的虛無!”①表現出冰心在人生路途上感到自己有進一步探索和尋求新的答案的必要,她適時地跳脫出小我天地,逐漸認識到自己思想中的局限與缺失。在這一時期,冰心相繼寫出了《分》、《冬兒姑娘》等流露作家階級觀念的兒童文學作品。
冰心真正對“愛的哲學”產生出一種明顯的懷疑,是表現在 1931 年創作的小說《分》中。其以往的兒童文學作品大多宣揚“博愛”思想,筆下的兒童多具備善良的本性,他們會愛著世間一切的人和為一切的人所愛。似乎“童心”可以融合貧富與善惡間的藩籬、能夠跨越一切階級的界線。然而冰心卻以《分》明告世人:嬰兒自呱呱墜地之時起,就分屬不同的社會人群,有著不同的社會等級和命運前途。這篇小說將虛幻成分的童話和現實生活相揉合,以兩個新生兒之間的“擬對話”來揭示人與人的不同。他們中的一個是教授的兒子,一個是屠戶的兒子。他們在同樣的環境里出生,但是在離開醫院時貧富之間的懸殊差距和社會等級的差異將兩個新生兒從物質上和精神上都永遠地“分”開了:“溫室里嬌嫩的小花”會享受生活的富足和周到的照顧,而“剛毅的小草”只能靠未來的自食其力來迎擊命運的不公。冰心的真正意圖是借兩者間的對比,有力地揭示出等級森嚴的社會本質,尤其凸顯出社會底層勞動者奮起抗爭的階級本能。對于自己曾宣揚的“人人都能享受平等無差的母愛”這一論調,冰心同樣予以否定。冰心曾在《寄小讀者·通訊十二》中贊頌著無條件的母愛:“小朋友,難道上天生人有厚???無貧富,無貴賤,造物者都預備一個母親來愛他 遂令當時人類在母愛的愛光之下,個個自由,個個平等!”
但是,這種“自由”在《分》中卻轉變為“不自由”,屠戶的妻子受生計所迫要給人做奶媽,他們的孩子得不到母親乳汁的滋養,只得跟著老祖母吃米湯和糕干。冰心看到了母親欲愛自己的孩子而不能的無奈,這其中必然包涵著作家對社會本質問題的觸及和思考,令作品極具現實主義的批判色彩。這部作品一經發表,就受到了左翼作家的高度贊揚,茅盾曾認為《分》這篇小說透露了冰心思想的“新消息”,即“嚴肅的人生的觀察”②。
其實在冰心之前的創作中也不乏以嚴正的態度觀察人生,只不過那時這位富有正義感的女作家多態度“曖昧”地悲哀著溫室里的小花、同情著勇毅的小草,在《分》之后,冰心第一次看清了橫亙于不同階級之間的那條難以逾越的鴻溝。
《冬兒姑娘》可謂是《分》的續篇,冰心曾稱贊的“剛毅的小草”終于長成有著“活潑潑的朝氣”、不愿逆來順受的帶有反抗意識的人物形象。有別于早期創作中對“愛的哲學”的說教,《冬兒姑娘》在作品風格上延續著《分》所呈現的質樸平實的特點。在設定冬兒與母親的關系時,冰心一改慣常描寫母女情感紐帶、由女兒來極盡謳歌母親的路數,轉而由母親來充當敘述者的角色,得體客觀地敘述女兒的成長軌跡和內心狀態,塑造出了一個叛逆女兒的形象。女兒之于母親不再只是單純的依順關系,冰心將冬兒這一人物置于她所處的社會關系中并賦予其復雜的社會屬性,冬兒對母親既有接受和守護的一面,也有反叛與疏離的另一面,人物形象立體豐滿,又充滿張力。
在中華民族起伏動蕩、個人與歷史遭際沖撞與激蕩的特殊歲月里,在當時左翼思潮的影響下,左翼作家如茅盾、張天翼的兒童文學創作就不可或缺地成為了冰心此時的參照,冰心選擇掙脫小我天地的束縛,踏入火與血交織的現實中去檢驗“愛的哲學”的意義和價值,讓兒童文學創作緊貼著中國現實的地面運行?!斗帧泛汀抖瑑汗媚铩凤@然是被貼上了時代標簽的兒童文學作品,兒童形象的塑造帶有明顯的階級屬性。此時的冰心不再單純歌詠超階級的愛,而是以階級觀點來重新衡量、定義社會上的人與事、是與非,希望在創作兒童本位的兒童文學作品的同時,也能向兒童灌輸“要做一個怎樣的人”的教育觀念,以此實現時代強加于作家的特殊使命。
(三)歸來以后:遵循“有益”的創作原則
抗日戰爭勝利后的第二年,冰心作為眷屬與丈夫共同前往日本進行社會考察,兩人在日本旅居的時間長達五年之久。在此期間,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消息傳到了東京,夫妻倆倍感歡欣鼓舞的同時,更堅定了要回到新生的共和國的決心。1951 年,冰心一家終于輾轉曲折地回到了朝氣蓬勃的祖國。新中國成立以后,到處洋溢著一派欣欣向榮、萬象更新之景。新的信息、新的生活 一時間沖擊著冰心的思想,令她有些眼花繚亂了。面對祖國的日益強盛,冰心懷著內心高漲的熱情,創作出了大量以新中國兒童學習和生活為主題的兒童文學作品。除了創作成果的喜人之外,冰心還以兒童文學工作者的身份積極出席了各種兒童文學座談會、研討會,審閱各類兒童文學作品,和與會的作家們共同分析當前兒童文學的現狀和問題以及商討兒童文學未來發展的對策,并真誠地呼吁大家為兒童事業的發展貢獻一份力量。這一時期的眾多活動讓冰心的兒童文學理論水平有了提升。解放后,冰心開始嘗試創作兒童文學作品并主動探尋兒童文學的定義:“兒童文學是供少年兒童閱讀的各種體裁的文學作品 通過形象來反映生活,這生活一定要適合少年兒童的年齡、智力、興趣和愛好等等?!?/p>
可見,自解放起冰心就開始有意識地、主動地去思考“兒童文學究竟是什么”,“它有何理論依據”,“如何表達易于兒童接受”等一系列問題。與初期對兒童文學的感性認識相比,冰心在解放后對兒童文學的理性探討無疑是進步的。但不可否認的是,就結果而言,冰心理論探索的程度是有限的。寫于 1955 年的文章《“一人一篇”》最能體現冰心當時的兒童文學觀。冰心于文章開篇首先指明了兒童文學現階段發展的缺失和落后──我們在向兒童提供豐富的物質資源的同時卻忽略掉了他們急需的精神食糧;許多作家以“不熟悉兒童語言”等為借口不愿為兒童寫作,實則是認為為兒童寫作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對此,冰心一針見血地指出──那是因為“我們并不熱愛他們,并不想去和他們接觸?!雹谝雽懗鰞和矚g讀的作品,就要做到眼里有兒童,心中有兒童,要將兒童作為創作時明確的對象來加以豐富完善。這同樣可以視作冰心對既往(包括自己)的兒童文學創作存在脫離寫作對象的一種反思。冰心形象地寫道:“只要你提起筆來的時候,想象坐在你面前的,是一個或幾個紅紅的臉,短短的頭發,睜著圓圓的可愛的眼睛,嘴邊掛著興奮的微笑的孩子,那么你筆下寫出來的,不論是小說,詩歌,劇本,散文 就有可能成為很好的兒童文學?!雹圩阋?,冰心迫切希望兒童文學作家在創作時有著明確的對象意識,并能與兒童展開平等的精神對話和交流。
在《寄小讀者》問世的三十余年后,冰心在出訪歐洲之際發表了《再寄小讀者》。在這部通訊集中,冰心更加明確地增強了讀者意識,更自覺地為兒童服務。
在《再寄小讀者·通訊一》中冰心寫道:“你們本來就是我寫作的對象,這一點是異常地明確的!”④此時的冰心已不再是當年的少女,行文中早已褪去了“少女式”纏綿悱惻的情緒,身為一個妻子、一位母親,雖然與小讀者之間的年齡差距被拉開了,但冰心依然延續著創作《寄小讀者》時與孩子間親切自然的談話方式,通訊中彌漫著明快朝氣的調子。同樣鑒于在《寄小讀者》中與兒童疏遠導致最后只顧自我抒情的現實,這一時期冰心會自發走入孩子的隊伍中,了解新中國兒童的學習和生活情況。當冰心隨著兒童的涌流,擠進頤和園內,眼前成千盈百的兒童竟構成了一幅燦爛、飽滿的春的圖景,亭畔、樹下、湖面的小船上 無不閃現兒童生動的身影,真可謂“游人不解春何在,只揀兒童多處行”(《只揀兒童多處行》)?!哆€鄉雜記》也為我們展示了一幅冰心身體力行體驗兒童生活的畫面,她向我們熱情介紹了在參觀少年造船廠、少年農場、少年園藝場以及觀看小朋友表演時的所見所感,通過與小朋友的親切交談,了解、把握了兒童的心理,文章中常會出現“他們告訴我 ”、“他們問我 ”等字眼。顯然此時冰心是有意識地向兒童學習并努力為兒童寫作的,她主動深入兒童的生活中,忠實地敘述孩子們的情感和思想。所以她不會再像過去那樣主觀──去一味發表自己作為成人的所思所想,而是更多地注重客觀──將自己所看到的一切而且主要是世相介紹給國內的兒童讀者,對他們增長見識、開拓視野是極為有益的。
五十年代以來隨著政治運動的日益頻繁,讓剛剛經歷過短暫繁榮的兒童文學再一次陷入到困境中,冰心此時的兒童文學觀、兒童觀也在隨之發生變化,作品中更加強對兒童進行思想教育,尤其著眼于思想政治教育。在《〈1959-1961兒童文學選〉序言》中,冰心強調了加強兒童思想教育的重要性──要幫助他們懂得什么是階級,什么是剝削,要教育他們學習無產階級的優秀品質,激發他們反對帝國主義者的決心。受當時濃厚的政治氛圍的影響,其兒童文學增強了教化功能,作品中的文學性與政治性處于一種此消彼長的關系,政治因素的不斷增強使作品的時代感更強烈了,但可讀性和趣味性卻被極大削弱了。1958 年冰心到英國訪問。在一次招待會上,一位英國文學教授問冰心,“你們那兒的兒童文學是怎樣寫法的”.冰心回答:“也沒有特別新的寫法,不過我們明確地知道我們創作的目的 就是把他們培養成革命和建設的接班人?!?/p>
正因為基于這樣的考慮,冰心這一時期的作品多強調兒童的“革命斗爭性”、“階級性”等特征,“紅領巾”、“接班人”一類屬于那個時代的通用話語才會經常出現在她的作品中。在《給西紅門鄉一位小朋友》、《陶奇的暑假日記》等作品中,作家不止一次把兒童稱為“紅領巾”、“接班人”,這一概念化的統稱掩蓋了兒童的獨特性,遮蔽了兒童的面孔和聲音,我們常常會為作家筆下塑造的兒童形象的單薄而遺憾嘆息。但是如果將冰心對兒童的這些缺乏個性化的統稱置入當時的社會背景之下來考量,就不難發現,這完全代表了那個時代對理想兒童的期盼,因為不論是那個時代的“紅領巾”、“接班人”,還是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的“淘氣包”、“調皮蛋”,都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征以及時代對兒童寄予的殷切期望。王炳根曾在他的著作中稱“(《陶奇的暑假日記》)就是這段時間’硬逼‘出來的作品”②,用新中國兒童的勞動、學習、友誼支撐起了作品的全部,對冰心而言是陌生的,也是很難發揮的,因為它脫離了冰心的自我,也脫離了她最初的寫作題材和視野。
冰心用自己并不熟悉的筆調在她這一時期的諸多作品中塑造了高大上的教育者的形象。為了幫助陶奇改掉缺點,冰心就將自己的教育者身份分解給了陶奇身邊的眾多人,讓他們肩負起教育者的使命和責任。比如陶奇的老師、她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甚至只比陶奇大幾歲的姐姐都被塑造成了時代的代言人,一個無可挑剔的完人。奶奶給陶奇講牛郎織女的故事,陶奇當了真??山憬銋s說:“這只是一個神話故事唄!從前的人,看見一年之中,這兩顆星星只在這一天走得最近,就給編出這個故事來,你又把它當真了?!?/p>
在她的身上絲毫不見一個孩子本該具有的好奇天真的本性。作品中的兒童形象多為臉譜化的,兒童略帶生硬的語言充當著時代的傳聲筒。如果以現代人的欣賞眼光來重新審視這部被打上強烈的時代烙印的兒童小說,就不能否認它其實是一部不怎么成功的兒童文學作品,因為它脫離了冰心原來的寫作視野和題材,脫離了她的自我,冰心有時會以犧牲“有趣”的原則為前提而向“有益”的創作原則傾斜,強調兒童文學的職能性,以忽略作品趣味性為代價來實現對兒童的教育和培養,這是讓人頗感遺憾的地方。但即使是冰心同一時期的創作也會存在藝術表達上的差異,比《陶奇的暑假日記》晚三年發表的兒童小說《小桔燈》,影響力就遠遠超越了前者。成功的原因在于冰心用“小我”的情感取代了“大我”的情感,作品雖然描寫的是特定時代背景下的一個溫情的革命故事,卻沒有對故事中的革命斗爭和階級矛盾(小姑娘的父親因為同情共產黨被抓一事)進行正面描寫,那顯然不是在作者視野范圍之內的人物和生活,呈現的效果未免生硬、單調。冰心則巧妙地選擇去著重刻畫在典型環境下頑強求生存的典型人物,將小女孩樂觀、堅定、勇敢的性格呈現出來,冰心用自己熟悉的筆調抒寫著超階級的愛的力量,讓剛性的生活也變得溫情起來,將故事中所蘊涵的溫暖人心的情感注入到嚴酷的革命斗爭中,使作品獲得獨特的藝術魅力。
冰心這一時期對兒童文學的探索較初期而言,更加注重對兒童文學進行理論概括,并嘗試從自己的或他人的創作中汲取經驗教訓,總結出兒童文學的定義、特點、目的等,“兒童文學具備文學的一切特點,所不同的是,我們讀者的對象是少年兒童。因此,兒童文學的創作,必須照顧到兒童的一切特點”②,同時她也更自覺地遵循著其兒童文學觀的指導,更有意識地進行兒童文學創作。無論最終客觀效果如何,這個與她早期背離創作初衷的情形相比,是取得很大進步的。
身為妻子、母親的冰心,在延續著初期尊重理解兒童心理的同時,更承擔起了教育兒童的重擔與責任,行文的風格由感性逐漸向理性過渡。通過對初期作品中存在的問題(如創作時對象不明確、脫離兒童群體等)的反思和總結,冰心這一時期的兒童文學作品是有一定改善的。但是隨著政治環境的日益惡化,她的兒童文學觀也隨之受到影響,在《給西紅門鄉一位小朋友》、《陶奇的暑假日記》等作品中文學性逐漸讓位于政治性,說教的成分居多,作品多以新舊對比的方式呼吁少年兒童應加倍珍惜今天來之不易的生活,贊揚社會主義建設的優越性,號召廣大兒童爭做社會主義建設的接班人,對兒童開展愛黨、愛國主義教育。且部分兒童形象的塑造比較概念化,不符合兒童活潑天真的個性。
(四)步入晚年:有了愛就有了一切
經歷了十年“文革”浩劫,社會秩序混亂,舉國上下陷入前所未有的癲狂狀態。文化發展更是裹足不前,甚至每況日下。冰心目睹了在這一特殊時期兒童道德的淪喪敗壞,想到在“文革”中批斗她的就是那些曾讀過《寄小讀者》并被她親切喚作“親愛的小朋友”的孩子們,這一切不禁讓她痛心疾首。但在內心崇高的責任感的驅使下,冰心決定重新拾筆為兒童寫作,可具體寫些什么呢?冰心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這些孩子是剛從’四人幫‘一手造成的黑暗、邪惡、愚昧的監牢里釋放出來的 我們必須小心翼翼地來珍惜和培育這些蓓蕾,一面掃清余毒,一面加強滋養?!雹倜鞔_了為兒童寫作的意義,冰心毅然決然地選擇用融入理性思考的“愛的哲學”來感化和教育少年兒童,當務之急是要教他們如何做人,做一個合乎社會道德規范的小公民,幫助孩子們重拾生活的信心?!度男∽x者》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創作出來的,與《寄小讀者》、《再寄小讀者》有所不同,《三寄小讀者》不是告訴他們新鮮的事物,也一改往日的抒情筆調,而是更強調了教育的職能,以質樸的語言告訴他們最基本的做人道理。在與小讀者的通信中隨處可見冰心對兒童耐心、細致的叮囑,諸如垃圾應扔到垃圾桶里,不該講粗話,不隨地吐痰,不打人罵人等一些細碎的小事。冰心由衷地希望孩子們在深感肩上責任重大的同時,也能身體力行、細致踏實地完成生活中的每一件具體的小事,痛定思痛。但遺憾的是作品中說教的痕跡太重,功利性太強,沖淡了文學特有的美感;偏理性化的敘述方式、想象力不足等問題也讓兒童文學的趣味性大大減弱。盡管如此,冰心這一時期的創作依舊延續著親切熱忱的筆調。這位飽經滄桑的老人會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子,用一顆熱愛兒童的心來愛撫、教育他們。
在新時期,冰心創作的兒童文學作品數量雖然不多,但是對兒童文學理論的探索卻沒有停止。與此同時,陳伯吹、賀宜、金近等人在兒童文學實踐中所倡導的“兒童本位論”、“童心說”、“兒童化”等理論亦是冰心的重要參照。在一篇寫于 1978 年的文章《兒童文學工作者的任務與兒童文學的特點》中,冰心就系統闡釋了兒童文學工作者應胸懷一顆“童心”的必要性:“搞兒童文學的人必須要有一顆熱愛兒童的心,慈母的心,要有人的感情,要寫出人的性格?!痹?979 年寫的《漫談關于兒童散文創作》一文中,冰心分享了她在創作兒童散文時的感受:“為兒童服務的作品,必須能激發他們高尚美好的情操,而描寫的又必須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所接觸、關心,而能夠理解、接受的事情?!?/p>
可以看出這是冰心對兒童文學的另一種思考,她不僅會考慮其兒童文學作品如何更容易被兒童接受,也會考慮兒童文學對于兒童的社會教化功能。這說明她是既有教條的一面──教育兒童成為社會建設接班人;也會有自己比較個人化的思考──強調兒童文學的本質以及特殊性。顯然對兒童文學的理解,冰心有了更趨向理性的辯證的思考。但新時期冰心的兒童文學創作似乎與理論的探索存在著一定的脫節,其兒童讀者意識是模糊不清的。除了《三寄小讀者》、《明子和咪子》、《記一件最難忘的事情》、《烏蘭托婭的話》這類是明確寫給兒童閱讀的作品之外,似乎再鮮少有將兒童視為特定讀者的兒童文學作品。已步入晚年的冰心在創作上更加隨心所欲,可謂是放開了筆墨,放開了心靈,自然天成,毫無雕琢,往昔的記憶如同初融的春水,在她的心中噴溢奔流。冰心創作了一系列自傳性散文,如《我的父親》、《我和玫瑰花》、《我的大學生涯》、《我家的對聯》等都是極佳的作品,表現了知識分子在歷經時代滄桑巨變后的點滴成長,它們雖不是寫給兒童的,但兒童也喜歡讀。就連冰心曾寫下的一篇回憶和丈夫吳文藻相識相愛相伴的散文《我的老伴──吳文藻》,也是在一位小朋友的激發之下才創作出來的,小朋友在給冰心的來信中請求說,“我希望吳伯伯能在您筆下重新得到生命!”
足見,作品中那些真情流露的文字,自然會開啟兒童讀者的心扉,引起他們的喜歡。因此,類似這種起初并非專門為兒童所寫,但在經過一定的發展和傳播之后漸漸受到兒童讀者歡迎的作品也可以被看作是優秀的“非兒童本位”的兒童文學作品。
縱觀冰心一生的兒童文學創作,在眾多次文學實踐的過程中,她的兒童文學觀經歷了由“感性”到“理性”、由“不自覺”到“自覺”、由“無意識”到“有意識”的發展變化過程,對兒童文學的研究不斷向縱深處推進。從作品創作的角度來審視,冰心的兒童讀者意識卻是反復不定的:有時讀者意識是明晰的,而表現得可能缺少趣味;有時讀者意識又是模糊的,但表現得卻也童趣盎然。從冰心的作品中,我們很容易發現時代的變遷、歲月的流逝、作家身份和創作心理的轉變,但唯一不變的是冰心那顆熱愛兒童、時刻關懷兒童成長的“赤心”,還有探索兒童文學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