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傳說作為口頭文學領域中散文體口頭敘事文學,是民眾集體創作、世代傳承,用以書寫民族記憶與文化的口頭文學作品,“傳說是對神話的繼承”,“神話與傳說的關系極為密切,民間傳說的創作演繹了古老神話世界的碎片,神話實為后世傳說滋生的土壤,它們之間體現為源與流的關系”。相對于神話,傳說更接近原始先民的生活現狀,更能全面的反映先民的精神狀態。生態意識作為一種科學的生態學科概念,發展于現代。然而“中國傳統文化中包含有一種強烈的生態意識,這種生態意識和當今世界的生態倫理學和生態哲學、生態美學的觀念是相通的”,民間傳說憑借其口頭傳承性,將先民的生態意識傳承下來,深刻影響了后人的生態精神文化,給民族、社會的生態實踐帶來重要的啟迪。綜上所述,對比研究民間傳說中的生態意識,探尋原始先民的生態精神文化,選取民間傳說為研究著手點具有較強的研究價值。蒙古族的天鵝型傳說與滿族的三仙女傳說同為阿爾泰民族中的族源傳說,反映了一個部族或者氏族的起源,通過對其進行對比研究,我們不僅能探究先民處理人與自然關系的生態意識和行為,為構建、豐富和發展新時代人類的生態倫理觀,規范人們的生態行為提供參考價值,而且對我們深層次地認識了解蒙古族與滿族在歷史發展中不同生態追求的根源具有重要啟示。
一、蒙古族天鵝型傳說與滿族三仙女傳說情節內容的相似性
蒙古族天鵝型傳說流傳廣泛,版本不一,本文以蒙古國學者 B·蘇米亞巴特爾收集整理的版本《霍里土默特與霍里岱墨爾根》為例進行分析研究。該傳說的故事情節如下:相傳霍里土默特是個尚未成家的單身青年。一天,他在貝加爾湖湖畔漫游時,見從東北方向飛來九只天鵝落在湖岸脫下羽衣后變成九位仙女跳入湖中洗浴,他將一只天鵝的羽衣偷來潛身躲藏。浴畢,八只天鵝身著羽衣飛去,留下一只作了他的妻子。當生下第十一個兒子后,妻子想回故鄉,求夫還其衣,夫不允。一天,妻子正在做針線活兒,霍里土默特拿著“抓手”(即兩片防止燙手的氈片)做菜燒飯。妻子說:“請把鵝衣給我吧,我穿上看看,我要由包門出進,你會輕易地抓住我的,讓我試試看吧! ”霍里土默特想:“她穿上又會怎么樣呢?”于是從箱子里取出那件潔白的鵝衣交給了妻子。妻子穿上鵝衣立刻變成了天鵝,在房內舒展翅膀,忽然,喇的一聲展翅從天窗飛了出去。
“嗬唷,你不能走,不要走呀!”丈夫驚訝地喊叫,慌忙中伸手抓住了天鵝的小腿,但是,最后天鵝還是飛向了天空?;衾锿聊卣f:“你走就走吧,但要給十一個兒子起名再走吧! ”于是,妻子給十一個兒子起名為呼布德(xubud)、嘎拉珠德(GalJud)、霍瓦柴(xowaCa)、哈勒賓(Qalbin)、巴圖乃(Batunai)、霍岱(xodai)、呼希德(xusid)、查 干(caYan)、莎 萊 德(saraid)、包 登 古 德(Budunggud)、哈爾嘎那(xarYana),還祝福說:“愿你們世世代代安享福分,日子過得美滿紅火吧!”說完之后,便向東北方向騰空飛去。
傳說涉及了天鵝幻化情節、異類婚情節,同時展現了蒙古族獨特的天鵝崇拜觀,這些情節的描述反映了蒙古族族源的神秘性、神圣性。同樣的,滿族的族源傳說三仙女也為我們展示了族源的神圣性。這里選取《清太祖實錄》中的流傳版本……山之東,有布庫里山,山下有池,約布爾湖里。相傳有天女三;曰恩古倫,次正古倫,次佛庫倫。
浴于池,浴畢,有神鵲銜朱果置季女衣,季女愛之不忍置諸地,含口中,甫被衣,忽已入腹,逐有身。告二姐曰:吾身重,不能飛升,奈何!二姐曰:吾等列仙籍,無他虞也。此天受爾娠,俟免身來,未晚。言已別去。
佛庫倫尋產一男。生而能言,體貌奇異。及長,母告以吞朱果而有身之故。因命之曰:汝以愛新覺羅為姓,名布庫里雍順。天生汝以定亂國,其往治之。汝順流而往,即其地也,與小 乘之。母逐凌空去,子乘 順流下。
滿族的族源傳說帶有更強的政治性,一方面受節選版本的影響,另一方面與滿族社會發展、政府統治密不可分,滿族三仙女族源傳說在流傳中被附會了更多的政治因素。但這并不影響滿族族源傳說中生態意識的體現。通觀蒙古族天鵝型族源傳說與滿族三仙女族源傳說,我們發現其內容情節具有很大的相似性:
1. 異類在人間沐浴。
2. 異類受外界因素影響無法離開人間。
3. 異類懷孕生子。
4. 異類返回自己的故鄉。
5. 異類之子成為氏族部落的祖先。
這些類似的故事情節體現了蒙古族與滿族不同的精神文化與生態意識。
二、天鵝型傳說與三仙女傳說生態意識對比
對兩則族源傳說的情節分析,不僅對我們認識民族歷史、探究民族社會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而且對了解先民原始、古樸的生態意識具有重要作用。蒙古族的天鵝型傳說涉及了天鵝幻化為仙女、異類婚等故事情節,講述天鵝幻化為仙女與人類結為夫妻,為部落的繁衍做出了貢獻。而滿族的三仙女傳說則是天女下凡,感生受孕,為部落撫育了領袖。原始先民對大自然的認識與情感表達可以從這些情節中反映出來。
(一)天鵝幻化與天女下凡故事情節的生態意識對比
蒙古族天鵝型傳說中,氏族的母親是由天鵝幻化而來的,而滿族三仙女傳說中的部落母親是天女,是神界人物。這一不同之處,卻從兩個方面折射出兩個民族共同的生態意識觀。蒙古族天鵝型傳說中幻化情節,充滿了神秘性,顯示了人與自然的聯系??ㄎ鳡栔赋?,原始人的自然觀“既不是純理論的,也不是純實踐的,而是交感的,即一體化的。這表現在如下兩個方面:其一,動、植物和人處于同一層次,并不認為自己處于自然等級中一個獨一無二的特權地位上;其二,各不同領域間的界限并不是不可逾越的柵欄,而是流動不定的,在不同的生命領域之間沒有特殊的差異,一切事物可以轉化為另一切事物”。蒙古族天鵝型民間傳說中,幻化情節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異類天鵝幻化為人形與人類接觸;其二,在傳說的結尾處,已為人母的天鵝重新獲得羽衣,返回自己的故鄉。在這種動態的互相轉化中,體現出自然萬物的同源性,生態系統的整體性。蒙古族原始先民用生態整體的眼光來看待民族的起源,認為蒙古族起源于天鵝,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蒙古族先民對天鵝的崇拜可見一斑,他們認為天鵝與人之間是可以轉化的,具有偉大神力的人、造福本族的人來自于大自然。這種豐富的想象力展現了人與自然之間密不可分的聯系,反映了蒙古族先民簡單、樸素的生態意識觀。由非人類的異類幻化為人類,這種幻化反映了先民眼中崇拜動植物,崇拜自然之物的感情,同時也反映出他們對人與自然關系的關注。他們認為人來自于自然,是自然中各種非人類幻化來的,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人與其他自然之物是同源的,具有血親關系。這種血親關系既表現為人與自然各為主體,又表現為一種平衡狀態的互動。人與自然物互相轉化的過程體現了生態整體性。
滿族三仙女傳說中,部落之母是天女,相比于蒙古族的天鵝崇拜,它體現的是天神崇拜思想。天神是凌駕于萬物之上的主宰者,他決定了人世間的萬物,人類必須尊重和聽從神的旨意。而這就為滿族存在提供了很大的合理性,神賦予了滿族先民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的權利,同時也體現了滿族先民樸素的生態整體觀,宇宙間的萬物都是神創造的,是一個相互聯系,密不可分的整體。對佛庫倫身世的神圣化實在是原始先民對未知自然界的崇拜與敬畏。原始先民認為天空之上就是神的地方,他們不僅具有真善美的人格,而且擁有超人的智慧與能力,可以幫助人類,表達了人類對自然的崇拜思想。
相比天鵝被迫留在凡間繁衍生子,三仙女中的佛庫倫較為主動的完成了幫助人類的過程,這表現出滿族先民對自然尊敬崇拜的思想,他們更看重自然神為人類無私奉獻的精神。而在天鵝型傳說中,天鵝不留戀人間,向往自己的故鄉,其實也能反映出先民對自然的理解,他們認為天鵝就應該返回自己的群落,過自己的生活,這表現出了先民對自然規律的尊重,是古樸生態意識的一種體現。
(二)異類成婚生子與三仙女未婚感孕反映的生態意識
青年偷偷將天鵝神女的衣服藏起來,終于娶到了妻子,繁衍后代,獲得新的生活。人類在天鵝的幫助下,過起了幸福安康的生活。蒙古族天鵝型傳說中人與天鵝成婚,首先是對天鵝在自然中地位的肯定。反映了在先民心中,動植物與人類生活在同一個環境中,他們處于一個平等的地位;其次,人類脫離了原先傳統的群落集體,與天鵝成婚,從中獲得新的生活感與智慧,這其實是人類回歸自然,追求與自然相融合的境界,是崇尚自然的表現。
人與異類通婚母題的傳說不僅將異類放在一個與人類相同的地位,而且因其獨特的神性與人性結合的特點,會通過與人類的結合釋放出更大的善意,為人類作出貢獻。民間傳說中對異類行為的贊揚,實質上是對自然生態的崇拜,是先民親近自然,崇拜自然的生態情感表達。人與自然相依共存的過程中,實現了整體大于個體的最優化發展。民間傳說創造者和傳播者的這種思想正是生態系統性的有力體現,值得我們深思與借鑒。
滿族族源傳說中,“有神鵲銜朱果置季女衣,季女愛之不忍置諸地,含口中,甫被衣,忽已入腹,逐有身。告二姐曰:吾身重,不能飛升,奈何!二姐曰:吾等列仙籍,無他虞也。此天受爾娠,俟免身來,未晚。言已別去。佛庫倫尋產一男”,佛庫倫吞食朱果而孕,產下嬰兒。仙女、神鵲、朱果、部落首領,四個自然界中不相干的事物,卻在族源傳說中有機的統一起來。由此可見,滿族先民認為人與自然是統一的整體,看似不相關卻緊密相連。佛庫倫感生而孕,體現了“原始先民崇拜大自然的宗教思想,并且其中也蘊含著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br>神秘的自然世界被賦予了高貴的品格,主動幫助人類,造福于人類。在兩則民間傳說中,女性不僅是傳說的主角,而且集美好、善良、聰慧,果敢等優秀品質于一身,往往是神性與人性的結合體。女性緣何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在原始社會,女性的強大與否關系到整個部族的盛衰,是部族生存、繁衍與發展的關鍵所在。天鵝型傳說中,天鵝與人類的結合孕育了蒙族的氏族部落,滿族三仙女傳說中,三仙女主動受孕產下部落首領。女性孕育繁殖能力受到肯定。女性是大自然中獨特的一分子,她可以像自然一樣孕育、養活生命,這對原始先民而言是神秘的、崇高的。對女性的崇拜,實質是對生殖系統的崇拜,對大自然孕育能力的崇拜,是人類樸素的生態觀念的延伸,崇拜女性,崇拜自然。
蒙古族天鵝型傳說與滿族三仙女傳說故事情節大同小異,從不同的側面反映出原始先民尊重自然,認識到人與自然是統一共同體的生態規律,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古樸的生態意識在不同民族的傳說中獲得了相同的體現,由于游牧、漁獵等幾大文化圈中不同的經濟文化特點致使生態意識的表現形式產生民族性、區域性與文化性的差異。滿族民間傳說中生態意識的產生受到了高山深林特殊地理環境、生活習慣和政治文化背景的影響。這種特殊的狩獵文化使得滿族先民產生了與自然渾然一體、相依相靠的共存感。同樣的,蒙古族民間傳說產生于游牧文化背景下,受牧區自然生態的影響,其生態意識產生了不同的表現形式。如天鵝成為蒙古族氏族之母,“這主要是因為蒙古人曾經居住的地方普遍都有天鵝這種候鳥,和歷史上各個族群飛禽崇拜有緊密的聯系”,因此先民的生存環境對生態意識的形成產生了深刻影響。同時原始先民從自己的主觀認知出發,主張“萬物有靈論”,認為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靈魂,人與萬物活在一個相互依存的統一整體中,這就加強了人類對自然的守護情懷,客觀上保護了原始生態的平衡。
先民在其生存發展中,不斷踐行簡單樸素的生態意識觀,雖然這種生態意識缺乏科學的認識,但在現實的生活中,它不僅豐富了人們的精神世界,促進了民族獨特生態文化的形成,而且在客觀上規范了人們處理自然問題的行為,保護了自然生態的和諧,值得現代社會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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