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意識流小說在西方文學界興起的時候(20世紀 10 年代),同一時期的日本文壇則處在告白小說創作的熱潮之中,其中不乏類似的意識流寫作,這一現象與告白小說的特點有著密切關系,本文將從告白小說入手,并結合意識流的相關理論對作品展開分析。
一、"告白"與"告白意識"
"告白"是日本近代文學中的一個關鍵詞,最初源于《晉書》,有"公告、聲明、表白"之義,明治維新時期又引入了西方"懺悔"的意思,后來逐漸演變為了一個成熟的文學用語,即"毫不隱瞞地把自己所想的事情或難以啟齒的事情說出來".日本的近代文學作品具有強烈的告白意識,自明治二十年(1888 年)以來,采用告白方式進行創作的日本作家不計其數,它的產生有以下三個主要原因:
(一)日本傳統文學:土壤
日本傳統文學具有濃厚的自我反省意識,尤其注重對自我的觀照,性靈的直抒,這對近代告白意識的形成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如《源氏物語》,在對作品中的人物進行深刻剖析的同時,紫式部也實現了對自我的凝視與調整。命運多舛、婚姻不幸的紫式部入宮之后一直過著孤獨壓抑的生活,我們從作品中可以看出她對情感的呼喚與獨到的體悟,這都是她表現自我、尋覓自我的體現。
(二)日本社會現實:誘引
在明治維新這樣一個社會變革時期,在各種思想的沖擊下,知識分子長期處在自我分裂、自我矛盾的精神困境之中。日本為了盡快成為一個近代國家而大力提倡"文明開化",西方的自由觀念和近代文明隨著大量西方書籍的翻譯進入日本,促使了人們近代自我意識的覺醒。但這又是一場不徹底的資產階級革命,封建殘余仍然像繩索一樣禁錮束縛著人們的思想,也正是這種自我的壓抑將人們的告白意識誘引了出來,并形成了與傳統文學截然不同的告白內容。
(三)西方思想潮流:外力
西方的浪漫主義和自然主義是促使告白形式不斷完善的強大外力:浪漫主義提倡的個性解放與自我的追求,使作家能夠站在更高的領域以一種開闊的視野去認識自我表現自我,法國自然主義強調的真實原則使日本的作家們開始在作品中描寫肉欲和暴露自己的丑惡,進行大膽的"自我告白".
日本的告白形式經歷了在東西方因素的交融之下逐漸實現本土化的過程,并日益成為一種行使權力的話語制度,展現了近代人孤獨的自我和人生的內在真實。
二、告白小說與意識流
(一)告白小說的特點
1. 追求真實
周硯舒在《日本文學中的告白制度研究》一文中曾引用日本著名人文學者鈴木貞美說過的一句話:"告白這種文學形式,從其形成到沉淀至今,源自于作家對于自我真實的潔癖式的追求"[2]201,以此說明真實是告白小說的生命,為了獲取這種真實,隱瞞是不被允許的,也正因如此,作家們的坦誠往往會給自己及他人招致非難與麻煩。
2. 涉及隱私的題材
告白小說多涉及不能言說或者羞于啟齒的東西,不管是作家的親身經歷還是與作家無直接關系的社會問題,一旦告白就可能遭到人們道德上的譴責或者制度的壓力。比如田山花袋在《蒲團》中描寫的性、島崎藤村《破戒》關注的部落民題材等。
3. 懺悔的主題
受盧梭《懺悔錄》及俄羅斯文學中現代懺悔意識的影響,告白小說從一開始就具有懺悔或懺悔錄的某些特點,如島崎藤村在《新生》把隱藏在自己心里的罪過(與侄女違背人倫的關系)向社會坦白出來,《心》中的先生用策略得到了阿靜卻害好友K 絕望而死,心有愧疚的先生在 K 去世多年以后仍"深深感到人是罪惡的"[3]197并最終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二)告白小說中的意識流現象
據資料記載,日本最早接觸到意識流小說是在1918 年 3 月,開始注意并借鑒意識流寫作技巧則是在一戰之后,這顯然要比告白小說出現的時間晚一些,但告白小說注重對描寫人物內心感受的特點與意識流小說重在表現人物內在的感情、心理有著相通之處,在創作技巧上,二者有著天然的不解之緣,在很多告白小說中都可以看到意識流現象。下面結合告白小說的兩部經典之作:島崎藤村的《破戒》和田山花袋的《棉被》來對這一現象展開分析。
《破戒》發表于 1906 年 3 月,描寫了出身"賤民"階層的青年教員丑松敢于沖破父親的勸誡向社會公開了自己出身的秘密的故事;《棉被》(1907)的情節取自作者田山花袋的一段真實經歷,主人公竹中時雄結識女學生芳子后對她心生好感,但芳子卻喜歡上了其他人,最后芳子被父親帶回了老家,時雄埋進芳子睡過的棉被里痛哭。
這兩部小說中的意識流現象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 自由聯想
自由聯想是小說用來控制意識流活動的一個主要技巧,它的產生與人的意識活動的特點有關,即人們的注意力隨時可能被眼前任何一種能刺激感官的事物打斷從而激發新的思緒與浮想并釋放出一連串新的印象與感觸,大大擴充了作品的表現范圍和容量。
這種自由聯想的運用在兩部小說中隨處可見:在《破戒》第一章,丑松由被趕出旅館的大日向想起了自己,然后又想到了父親,繼而引出了父親給自己定下的"隱瞞!"這一戒規;《棉被》第三小節時雄由深秋的冷雨想到了自己在文學創作、社會生活以及感情上的不順,孤獨痛苦之感油然而生。從中我們得知,告白小說中的自由聯想并不是漫無邊際的,而且聯想的事物往往具有類似的特征,或具有某種感情上和個人經歷上的聯系。
在《破戒》第四章中,丑松無意間看到敬之進的家屬之后由郊外的景色展開了一連串的聯想:"想起了天真爛漫的少年時代……想起烏帽子山一帶的斜坡……又想起了長野師范學校讀書時的情景……學生宿舍……食堂里麥飯的香味……小糖果店的女掌柜的模樣……最后,他還想起了那時曾經登上往生寺的山頭,站在萱草叢生的墳墓旁大聲呼喊……"[4]42-43此處聯想的事物之間具有相反的特征,敬之進的妻小在田地里勞動的場面是令人心酸,作者回憶的往事則是無憂無慮的,這種聯想在《破戒》中也出現過,比如丑松在美景之中總是不能全神貫注地欣賞或者陶醉其中,他總是想起自己穢多的身份和由此帶來的煩惱,這反映了主人公內心深深的不安與痛苦。
2. 內心獨白
"顧名思義,內心獨白是默然無聲、一人獨操的心理語言,或者說是用文字形式表達的無聲無息的意識流。"[12]77它不用解釋,也不受作者的控制或支配,包括各種離奇復雜的印象、感覺、回憶和欲望,具有飄忽不定、轉瞬即逝的特點,能夠使讀者產生一種直接感和真實感。這種手法在《棉被》中尤為明顯,內心獨白約占全篇的三分之二,小說一開始并沒有急于交代主人公的身份,而是聚焦人物的內心,通過主人公的內心獨白,我們知道精神出軌的時雄暗戀著自己的女學生,但女學生卻結交了男朋友,這不禁讓他陷入不解與痛苦之中:"那充滿感情的無數封書信,說明兩人的關系絕非尋?!灰挥袡C會,那隱藏在深處的風暴馬上就會得勢,而妻室、社會輿論、道德、師生關系等都會被一概置于腦后。至少他相信會這樣……退一步說,即使她喜歡并愛上了自己,可自己是老師,她是學生;自己是有妻室的人,她是妙齡少女,彼此之間怎么也不能有意識那么去做……"[5]1在這段文字中,"至少他相信會這樣"之前屬于時雄的內心獨白,沒有使用任何解釋性的詞語,如"他覺得""他對自己說"等,這不但使獨白暢通無阻,而且將時雄知道芳子戀愛之后的心理活動表現得淋漓盡致:對芳子想入非非的時雄想當然地以為芳子也是愛自己的,并且做好了一有機會就會為了芳子放棄一切的準備,哪知芳子卻另有所屬,一種被背叛的感覺使時雄內心崩潰,仔細揣摩,這段充滿責怪怨恨的獨白更像是時雄對芳子的表白與承諾,只不過一直積壓在心里現在知道沒有了機會便一股腦地說了出來。"至少他相信會這樣"這句話之后有幾句是使用第三人稱進行敘述的,我們讀時并不覺得有突兀之處,銜接得十分自然。之后,花袋又使用"自己"表明敘述語開始向內心獨白過渡,可謂穩妥自然、暢達順溜。
《棉被》最大的特色是"寫了丑惡的心而沒有寫丑惡的事"[13]109,使用內心獨白是讓主人公主動展示自己內心的最好辦法,也是獲取真實的一種手段,時雄對肉欲的渴望、對妻子的厭嫌都通過內心獨白赤裸裸地告白袒露了出來,表現了明治維新時期知識分子在欲望與道德之間掙扎、扭曲的心靈。
3. 夢境、潛意識
夢境描寫也是告白小說中出現的一個意識流現象。夢是潛意識愿望的滿足,其具有的深刻的象征意義隱藏了豐富的潛意識內涵,最能揭示人物心里深層的真實。在《破戒》中,有一處對夢境的描寫:"夢中見到的仿佛是入殮時父親的面影,剎那間仿佛又變成蓮太郎多病而蒼白的臉,忽兒又象是阿妻了,那清澈明亮的眸子,說話時露出來的潔白的牙齒,容易變紅的面頰,這一切都顯示著這位女性的直率和熱情。朦朧之中,丑松不知不覺又聯想起志保姑娘來。然而,志保的影象也沒有在他的頭腦里停留很長時間……"[4]111這是丑松與蓮太郎交談過后的當天晚上做的夢,此時他已下定決心第二天就把自己穢多的身份告訴蓮太郎,從這個夢中我們可以看出丑松復雜矛盾的內心世界。夢中,父親與蓮太郎一個已死一個多病,老一輩穢多的形象在丑松眼里是毫無生命力的,而阿妻的形象卻與他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熱情明亮,充滿活力,在她身上寄予了丑松對生活的希望,丑松希望新一代部落民能不再受歧視,光明正大幸福無憂地活在世界上,不用去刻意隱瞞什么,內心敞亮,這是他對向蓮太郎表明自己身份后的生活的憧憬。然而,他的這一理想是否能夠實現他不得而知,至于公布之后他能否和志保在一起更是不敢保證,所以志保在他夢境中的形象是模糊的,這折射出了丑松內心的憂慮與不安,我們從后面的情節可以看出,第二天,丑松并沒有像打算好的那樣告知蓮太郎自己的身份,可見潛意識里丑松對破戒之事是猶豫畏懼的。
在告白小說中,還經常會寫到人的幻想、回憶等,以此展現人物的潛意識。其中,幻想是釋放本能欲望的一種途徑,在《棉被》中,時雄對他在上班路上遇見的女教師展開了種種幻想:和她相戀、去酒店尋歡、去近郊散步,甚至想讓懷孕的妻子難產死去自己與女教師結婚等,通過這些幻想,時雄積壓在心里的欲望得到了變相滿足與升華,也使我們窺視到了他變態扭曲的內心。在現實生活中,田山花袋和時雄一樣,對夫妻生活早已厭倦,并渴望通過新的感情生活來使自己重拾對生活的熱愛,作家被壓抑的情緒和欲望在小說中得到了釋放。關于回憶,《破戒》中多次出現丑松對童年生活場景的追思,包括對母親的回憶,表現了主人公潛意識里希望回到童年,渴望溫情的家庭生活,對仍有等級觀念存在的現實社會的不滿與逃避。
三、結語
《破戒》與《棉被》一個從宏大的社會問題入手,一個關注個人最私密的問題,都反映了近代社會人們自我覺醒之后面臨的困境與壓迫,在告白性方面具有很多一致性。另外,不同于西方的意識流小說,告白小說沒有因為引入意識流而給人雜亂無序之感,不僅使讀者能夠切身感受到人物內心感受與意識活動,而且符合日本民族的思維特點和審美情趣,對后來的作家具有借鑒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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