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一詞多義現象中,多種詞義不是同時獲得的,而是在語言發展過程中被逐個賦予的。新的意義附加到一個已有其他詞義的詞匯符號上,就是該詞匯的一次多義化過程。詞匯多義化歷時發展的結果常常是原義與衍生詞義共時存在,就形成了一詞多義現象。許多年前,對一詞多義的探討一般僅僅限于詞源學以及語義學的語義引申的研究框架之內,通常只是為了追尋原始義、后來義,對一個詞對應多個詞義的成因只是進行外在的、直觀的說明。只是在隱喻的認知功能被深入研究并受到學界廣泛關注之后,一詞多義才被看成一個在語言及認知研究中的具有根木性的問題。詞匯最能反映語言的變化[1]。一詞多義現象的普遍存在,揭示出人類認知的構成形式和工作方式以及語言形成、發展的一些重要法則。
詞匯多義化實際上就是詞義范疇的增加、擴展變化。詞義范疇不僅是語言問題,而且是認知問題,涉及到語言、思維、客觀世界之間的一些深層關系。
范疇是人類認知的結果,它木身并非一種客觀存在的東西?!罢Z言不是簡單地為已經現成存在的事物或現成存在的概念命名,而是創造自己的所指……實際上,語言才把現實加以明確區分”。當然,客觀現實中的事物及其特性和相互關系,是范疇和范疇結構形成的參照物。然而,人的認知和語言的歸并同化作用也是范疇離不開的。因此,范疇是主客體互動的產物。在語義層而,人腦利用非連續的符號將混雜連續的客觀外部世界歸并轉化為有序的語言信息并以概念形式固化卜來,這就是人的認知系統的范疇化過程,“范疇化是我們思維、感知、行為、言語最基木的方式”[3]。范疇是人類在自身體驗和范疇化的基礎之上形成的,每個范疇對應于一個概念,并產生語義,逐步構建起概念結構及語義系統。人類已有的認知對象有多少種類,思維系統中就有多少個與之對應的范疇??梢哉f,范疇幾乎等同于人的認知世界.
可見,詞義范疇的拓展變化與認知的發展是直接相關的,是互相促進的:認知水平的提升是詞義范疇增擴的基礎,詞義的精確表達又是認知水平提高的途徑,二者互動不但提高了人們的認知能力,也是詞匯系統形成的基礎。一個詞匯對應著多個詞義范疇,不是一個偶然的語言現象,而是普遍地存在著,這種語言層而上的表現必然有著思維認知活動的內在原因。我們可以由這種語言現象分析其背后的認知活動機制,觀察詞匯多義化過程中隱喻性的變化繼而由認知活動機制探究語言體系的形成和發展。
二、詞匯多義化的隱喻機制
一個舊詞與其新意義的最初關系往往不是語言符號中常規的能指與所指,而是一個新奇的隱喻表達。例如:“瓶頸”的初始意義是指與瓶子的出入口相鄰的比較細的部分,是一個具體、明確的概念。而這個詞現在被用得更多的詞義已經轉變了,是指事物進展過程中的主要制約因素或產生較大阻礙的部分,是一個抽象、泛化的概念。這兩個詞義不是相互孤立無關的,很明顯,二者是有關聯的,而且后者是由前者引申出來的。隱喻映射在這個引申過程中發揮了關鍵的作用。
“隱喻的木質是以一件事和經驗來理解和體驗另一件事或經驗”[5]。人們總是用已獲得的概念范疇來認知新的對象。讓我們來看看在上述詞義演變中隱喻是如何運作的?!捌款i”最初的意義是對外界具體對象的常規描寫,對應著認知主體的一個概念網絡結構,其中聯系著的是認知主體所能感知、聯想到的形狀、用途、功能、特征等等。即人們最初看到“瓶頸”這個詞時,能夠喚起認知結構中的“容器”、“最細的部位”、“狹窄”、“手握著方便”、“液體”、“流通受限制”等等與“瓶口卜的較細部位”相關的概念。
這種初期獲得的知識結構,是形成“瓶頸”后來的抽象意義的最初媒介。人們總是自覺地將新事物與自己原有的經驗知識進行對比,尋找二者之間的不同之處和相似之處,以此確立新事物的概念,并在實踐活動中檢驗和校正認知的結果[6]。人們往往利用熟悉實體的相似特征來映射抽象事物,為抽象事物類推出一個共享的概念,繼而進行抽象思維。當人們看到新的認知對象,如生產流水線某個環節的工作效率遠遠低于其他環節,而且影響了其它環節生產能力的發揮時,認知主體就容易聯想到這種阻礙和限制的特征與瓶子的某部位在倒水、裝水時對水流的影響具有相似性,而且后者的概念網絡已經被“瓶頸”一詞所指代了。這樣,就可以用“瓶頸”這個媒介概念網絡對新的目標域進行非常規的隱喻描寫。
隱喻是對源域與目標域兩者關系的一種相似性的認知確認[7]。相似性是構成隱喻的必要條件,是詞義引申的依據。相似性包括形狀相似、褒貶相似、功能相似、心理感受相似等等叫。隱喻映射過程中轉換的只是相似的部分,而其他差異性的部分將被忽略掉.即媒介概念網絡中的相關概念不會全部有效地投射到目標域中。而到底哪些概念可以投射在目標域中,取決于目標域的自主結構,只有適應這個自主結構的部分才會被接受卜來。如媒介概念網絡中“容器”、“手握著方便”、“液體”等概念不適合于目標域的結構,就不能在目標域中映射成功,只有“狹窄”、“流通受限制”及相關概念才得以存留。這樣,就形成了以“瓶口卜的較細部位”的具體概念映射諸如“生產流水線的最慢環節”之類的抽象概念的隱喻。
當這個隱喻表達被廣泛接受和認可時,隨著使用的次數的增加,新意義逐漸固化地附著于“瓶頸”這一符號之上,成為一種“常規的詞義”。事實上,不難看出,“瓶頸”一詞木身也是隱喻的產物,其初始的隱喻是以人的身體的某部位映射瓶身的類似部位。由此可見,隱喻化與概念化過程緊密相連,隱喻使用過程即認知創造過程,意義是通過隱喻化創造出來的.
三、詞匯多義化過程中隱喻性的消逝
隱喻性就是使隱喻得以成立的必要特性,包括語義沖突、源域與目標域之間映射互動、雙重影像等。隱喻性有強弱程度的區別,不僅不同隱喻的隱喻性程度各異,同一個隱喻在不同時期隱喻性也不一樣?!半[喻是一個連續體,一端是隱喻性極高的新鮮隱喻,另一端是已經失去隱喻性的死隱喻”。一詞多義是歷時形成的語言現象,從隱喻的語義變化與沉積中能夠找到以往的痕跡,這個歷時過程折射出鮮活的隱喻曾經具有的生命力,反映了死隱喻逐步成型的歷史。詞匯多義化的發展大致經歷四個階段:
發起、認同、傳播、詞匯化。在這四個階段中,最初的那個隱喻表達式呈現出的特性和作用各不相同。下面試就此做一分析:
第一階段,衍生的詞義首先是一位言說者在某種環境卜為某個原因而發起的。此時要么創造新詞,要么用舊詞表達新義。而用舊詞表達新義是更方便、簡單、經濟的有效途徑。為了認識和理解外界,人類木能地借助已有的經驗來對比新事物,尋找不同概念之間的相似之處,以期取得對目標域的新的認知和視角。隱喻將兩個看似無關的不同事物并置于一處,其原因就是言說者的認知系統已經對二者建立起了相似聯想,這是一種創造性的活動。隱喻故意將一事物視為另一事物,造成“范疇誤置”,這木質上是一種偏離。隱喻以其偏離的特性改變一個詞繼而轉變了認識秩序,范疇也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轉換,因為詞的轉換的背后實質上就是范疇的轉換?!捌x”是對舊有邏輯規律而言的,是對舊有的分類框架的破壞和重構。這種“范疇誤置”的功用就是創造新的語義。此時的隱喻破壞了原來的秩序體系而建立起了一種新的體系,提供了新信息,顯示出充沛的創造力,是詞匯多義化的源泉。
第二階段,當聽者經過一番認知努力,理解、接受了這一隱喻表達,聽、說者之間便達成了共識。隱喻使得原木屬于某個意義域的概念忽然擴張到另一個意義域,涉及到兩種不同的事和經驗,那么就必然存在“差異”和“沖突”,而構成隱喻的必備的基木條件就是“差異”。正是屬于不同范疇的兩者間的差異,在聽者思維系統中造成相互碰撞,從而使得嶄新的隱喻義得以產生。語義沖突是隱喻的最大特點之一,這是語言意義組合中違反語義選擇限制或常理的現象四。沖突的雙方形成一種張力,可以激起人們神經的興奮,觸發人們的好奇心和新鮮感。當人們聽到一個新鮮的隱喻表達時,第一時間仍以最省力的、自動化的噴用的思維方式來解讀,然而會受到這種張力的阻礙,只能轉而振作起精神從各種新的角度揣摩說話者想表達的意思,直至找到合理解釋“新奇說法”的途徑。消除喻體的意義與木體或與語境之間的沖突就是對隱喻的理解過程,這是以相似性為基礎的??梢?,相似性和差異性都是隱喻必不可少的條件。這一對相反的意向和能量互為條件和依據,共同形成了隱喻的矛盾對立統一體。通過相似聯想來理解隱喻話語是建基于人的體驗之上,每個人的經驗不可能完全相同,對隱喻的理解必然存在差異,而且新的隱喻性語言因為偏離常規而顯得陌生且模糊,在接受者理解方而存在復義和歧義,制造了充足的想象空間,使得目標對象的形象豐富而朦朧,人們會在隱喻的源始域和目標域的清晰雙重影像間反復體味。隱喻的張力造成的聽者思維系統中的震動,以及其后為理解隱喻義付出的認知努力,往往是建立新的語言秩序的前奏。這一階段的隱喻的解釋空間非常廣闊,隱喻充滿了生命力和創造力。
第三階段,這一新的表達方式在特定的社會團體范圍內廣泛流傳。在傳播過程中,對于第一次聽到此表達方式的人來說,就重復著上而的第二階段所述的感受和理解過程,而對于傳播者或多次聽到此言的人來說,情況則不同了:隱喻已經建立了兩個意義域之間某種程度的相似性,理解不像開始那么復雜,變得直接了一些,可解釋的空間縮小了。隱喻的高頻率使用使人們越來越熟悉該隱喻所涉及的兩概念域之間的關系,以致兩個概念域的聯系越來越緊密.差異和沖突越來越小.來自沖突的隱喻張力就削弱了,雙重影像也不再清晰而是更接近于重合。這時,隱喻不再像初始時使人感到新鮮、驚奇,不再強烈地激發人的聯想,而是漸漸趨向于“常規詞語”。人們為理解這個隱喻而付出的認知努力大大減少。原木的兩個相異意義域的關系因為頻繁的使用而漸漸穩固,成為簡單的連結,而隱喻木身也被動搖了。此時的隱喻已表現出不穩定性,是向新詞義轉化的過渡階段。
第四階段,一旦新詞義取得了自身的地位并得到固化,隱喻即被規約化或詞匯化了。這時,隱喻的生命力已被消耗殆盡,逐漸沉寂為一個“死隱喻”,失去了當初那種豐富的表達內涵,成為“常規詞義”。它只能“指定”某個意義,再也不能“隱含”某種意義了。當某個具體的隱喻性語言被重復許多次之后,當人們對它已不再陌生,那么它就被常規化了,成為一種普通的語言表達,傳遞可以被雙方迅速“譯碼”的信息。
隱喻初期所具有的創新性被磨滅了,完全不再能夠帶給人值得玩味的、新奇的體驗,也就失去了隱喻性。也就是說,某個隱喻化形式給人的新鮮感不會很長久,它的“保鮮期”非常有限。其實,隱喻內在的矛盾性早已決定了隱喻的有限的生命歷程。當隱喻之中對立的矛盾雙方—木體和喻體的相異又相似的一對概念—在思維系統的同化作用卜最終不再對立,而是融合到一起,就沒有了矛盾性,隱喻特有的雙重影像也趨于模糊直至重合,此隱喻的生命也就逐步耗盡直至“死亡”,演化成為新詞義。
從上而的分析可以看出:前兩個階段隱喻表現出矛盾沖突特性和創造性,后兩個階段表現出隱喻的不穩定性和可轉化性。在詞匯多義化過程中,隱喻總體地呈現為隱喻性的強度逐漸變弱,直至完全消逝,成為死隱喻。死隱喻不具有新穎性,不再是鮮活的隱喻,隱喻義僵化而被固定了卜來,即隱喻死亡后轉變成了概念或“常規詞義”。在思維認知層而,死隱喻失去了原先的隱喻性,從臨時概念沉淀成為慣常概念;在語言層而,隱喻性的語言失去了原有的修辭力,經由規約化的過程,變成“常規詞義”進入詞典,成為多義詞的一個新的穩定義項。就如費瑪洛\\( Fiumara. G. C.\\)在她的《隱,喻過程\\)\\(Metaphor Pro-cess\\)中提出的“隱喻是語言,而語言就是生命,所以隱喻過程就是生命過程。結構中的矛盾性決定了隱喻無法保持一種靜止的、固定的存在形式,而是一種更迭的生命形態,隱喻的演變就是對舊形式的揚棄。隱喻以自我矛盾、自我毀滅的形式制造了一個有意義的新關系,一個舊詞的新詞義也由此誕生。四、隱喻與語言的變遷隱喻一般是用常見的、有形的、熟悉的、具體的概念域來認知罕見的、無形的、生疏的、抽象的概念域。因而通過隱喻而轉化產生的詞義引申的方向也往往是由有形到無形、由具體到抽象。在遙遠的語言最初生發的年代,第一批被人類創造出來的詞大多是單義的,而且主要是用來指代具體事物的\\(它們也只能是隱喻性的、象征的\\),在先秦可考的占代文獻之中,最初的詞的詞義特征基木都是指代具體事物的,這也是確立實詞與虛詞的歷時根據之一。之后,人類憑借抽象思維能力,將這些指代具體事物的符號用來表達抽象概念,并且以這些元隱喻為基礎,不斷重復著隱喻的攀附疊加。那些已經失去隱喻性的死隱喻化身為固定的詞義,構成語言繼續發展變遷的基石和階梯,而具有鮮活張力的“活隱喻”又推動著語言體系不斷向前演化—雖然這些“活隱喻”的有效期也是有限的。在一代代隱喻的間離與關聯中,縱橫交錯,離元隱喻愈行愈遠,多義詞從表示一個事物轉而又同時表示另一事物,這種隱喻式的轉移使得詞語有了外延的增長和更豐富的內涵,雖然這演變往往是躁手躁腳、不易被察覺的,但是隨著時間的累積也形成了龐大的隱喻的家族譜系及其歷史,發展成蔚為壯觀的語言系統,同步地也構建起了人的思維體系甚至人的世界??梢娬Z言源自隱喻。五、結語我們已經看出,明確、穩定的語言新秩序是不同概念域之間隱喻化建構的結果,隱喻是語言秩序的解構者和重建者。因此可以進一步推論,邏輯概念和范疇框架的打破、重建過程也同樣是它們的形成過程。語言發揮作用的唯一途徑就是利用已有的體系\\(order\\),因而隱喻不能憑空地創造新的體系,而只能夠在打破原有體系的基礎之上進行重建。然而原有的體系的誕生過程也必然是相同的,因為“原有的”也必須經過創造,而創造也要通過隱喻的機制來完成??梢哉f,我們的邏輯思維以及范疇化認識都來自隱喻。
語言的生命活力就體現在隱喻永不停歇地挑戰現有的語言秩序和整個話語系統,但這種挑戰從來不是一種徹底的完全顛覆,因為它只能來源于舊的土壤。詞匯多義化過程的核心就是思維系統中新關系、新秩序的建構。這種新關系、新秩序必定不會是“全新的”,因為它們是建立在舊秩序的基礎之上,新與舊有著無法割斷的、千絲萬縷的聯系。這樣,原來看似對立的東西實質上是統一的,所謂“常規詞義”和“新奇表達”的對立就不復存在了,“常規”由“新奇”沉淀而來,“新奇”又只能在“常規”之中孕育而出,,喻是這一切的共同的原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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