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算機技術的發展日新月異,它不僅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和工作方式,也改變了我們描述乃至認識事物的方式。在這個世界上,似乎除了人類自己,再也沒有什么能和這個神奇的物件類比。
我們以人隱喻計算機,反過來又用計算機隱喻人。
“計算機—人”的隱喻與反向隱喻在隱喻世界中似乎是獨特的現象。它改變了人類認識世界乃至認識自身的方式,引起了一系列詞義變化,甚至為計算機科學的發展指明了目標,拉開了現代認知科學的序幕。文章將探討“計算機—人”雙向隱喻的形成及其對語言乃至計算機科學和現代認知科學的影響。
一、作為認知工具的隱喻
1980 年,語言學家萊考夫和哲學家約翰遜在二人合著的 Metaphors We Live by 一書中指出: 隱喻不僅是一種語言現象,也是人類最基本的思維方式。我們賴以進行思考和行動的日常概念系統,在本質上也是隱喻性的。隱喻的實質就是通過另一類事物來理解和經歷某一類事物。
萊考夫和約翰遜開創了現代隱喻研究的新紀元,使隱喻從傳統的修辭學轉入現代認知科學的范疇。越來越多的研究者認識到,隱喻能提供觀察世界的新視角,能創造性地表達思想和意義,是認識世界的重要工具之一。
由于隱喻的主觀性、模糊性、多歧義性,它在科學技術領域中的地位受到質疑。人們認為科學概念應當基于嚴密的邏輯歸納和演繹,科學理論陳述的語言必須嚴密、精確、無歧義。然而,科學史的研究提供了大量證據,表明科學家在發明或組織觀念時采用了隱喻的方法。幾乎沒有任何科學理論建立在純粹的邏輯建構之上。當物理學家考察肉眼不可見的微觀物質世界時,就不能不從隱喻語言中尋求合適的表達方法。英國物理學家托馬斯把光和聲進行類比,指出光是以縱波形式傳播的,光的不同顏色和聲的不同頻率是相似的,都具有振幅、頻率和其他一些共有屬性。
二、“計算機是人”隱喻的產生及其對語言的影響
計算機是迄今為止最神奇、最偉大、影響最深遠的一項發明創造。但與其他科學不同,計算機科學的發展并無悠久的歷史和完善的范式,計算機本身也迥異于人類發明的其他工具。盡管計算機有著令人不可思議的功能,能完成復雜的計算,能識別聲音、圖像,但拆開計算機,會發現里面只有一些電線、芯片。這謎一樣的“黑箱”,幾乎沒有任何固有特質,世界上恐怕沒有更加難以描述、更難以理解的發明了,因此計算機從誕生之初就成為隱喻淵藪。計算機定名的過程,就是各種隱喻相互競爭的過程。19 世紀英國數學家巴貝奇把自己的原型機命名為“analytical engine”。20世紀數學家圖靈把自己的假想機命名為“univer-sal machine ”。 二人都使用了機械隱喻。 Goz-zi統 計 了 美 國 1945—1947 年 的 Readers'G uide for Periodical Literature\\( 《期刊文獻讀者指南》\\) ,發現計算機方面的文章列在“calculatingmachines”條目下。文章題目中,“computer”和“robot”各出現了 5 次,“analyzer”出現了 4 次,“brain”出現了 3 次,“machine”出現了 2 次。而1955—1957 年,“computer”出現了 40 次,“brain”出現了 22 次,而“machine”僅僅出現了 9 次,“au-tomation”出現了 4 次,“robot”出現了 3 次。
由此可見,在計算機問世的早期,有關其命名的隱喻有些是機械隱喻,如 analyzer、robot、ma-chine,有些是生物隱喻,如 computer\\( 義為“精于計算的人”\\) 、brain。但兩種隱喻競爭的局面很快結束,生物隱喻占了統治地位。這恐怕是因為“計算機是人”這個概念隱喻能夠提供一系列的派生隱喻,用以描述計算機及其功能的方方面面。
計算機的工作過程十分精妙,而這個過程卻是不可見的。它操作原型符號,能對以某種數學方式呈現給它的問題作出智能的回答,具備了人腦的部分功能。因此,要描述計算機的符號操作功能,機械隱喻顯然不夠精妙與復雜。再者,由于人的自我中心與自身認知的特性,人與世界構成隱喻關系是與生俱來的。山口、山腰、瓶口、瓶頸、針眼、玉米須、鋸齒、鞋舌、燭淚……皆是雄辯的證明。就這樣,通過“計算機是人”這個身體隱喻,人的各項特質被投射到計算機身上,這個莫名的存在被引入語言的光亮中來,這個不可言說的事物變得可以描述了。計算機從此擁有了“智能”,有“記憶”,能“讀”能“寫”,擁有自己的“語言”。
然而,“computer”的隱喻特征在其中文譯名“計算機”上卻沒有體現出來,中國人顯然不喜歡這個嚴肅而陌生的名字。很快,從專業人士到普通用戶,大家都稱其為“電腦”,“計算機”只在嚴肅的論文和專業教材中出現。同樣,日語中也稱計算機為“人工頭腦”。
始源域“人”的各個特征投射到目標域“計算機”領域,引起了一系列語義變化。從此,人與計算機開始共用一系列原本專屬人類的詞匯。Goz-zi利用歷版《韋氏大學詞典》對英語中一些原本描述人類的詞匯作了一個歷時的跟蹤,發現詞典也記錄了在“計算機是人”這個概念隱喻的影響下詞匯的語義變化。
memory,本義為記憶,是人腦的核心部分,指對經驗過的事物能夠記住并能再現,或在它重新呈現時能夠再認的過程?,F在,memory 通過隱喻有了新的定義———存儲器,指能接收數據、保存數據并根據命令提供這些數據的裝置。這個語義的變化在 1963 年第 7 版的《韋氏大學詞典》中可見端倪,memory 一詞第一次因隱喻有了新的定義:electronic computing machines。
brain 一詞在 1973 年版的《韋氏大學詞典》中開始有了新的意義: 能執行控制或計算等人腦的一項或若干項功能的自動裝置\\( 如計算機\\) 。
conversation 一詞在 1973 年版《韋氏大學詞典》中也出現了新定義: 類似對話的一種交流,尤指通過鍵盤與計算機進行的實時互動。人和計算機之間之所以能進行“對話”,是因為計算機擁有“語言”。machine language 一詞在 1973 年版《韋氏大學詞典》中首次出現,同時出現的還有 ma-chine readable,指“直接可為計算機使用”。
intelligent 一詞在 1983 年版的詞典中出現了新的意義: 能執行計算機功能\\( 智能終端\\) ,能將數字信息轉換成硬拷貝\\( 智能復印機\\) 。同時,artifi-cial intelligence 一詞也在 1983 年版詞典中出現。這些詞義的隱喻變化在被收入詞典之前就已經出現,收入詞典標志著“計算機是人”的隱喻已經根深蒂固,對語言乃至人的認識都已經造成了深遠的影響??茖W家從人腦的功能原理上得到啟發,模擬人類思維成了無數計算機科學家的目標。
腦科學和神經科學的新發現,促使計算機模擬設計思想產生根本轉變。信息加工的串行處理模式轉變為并行分布處理模式。人們努力用計算機的各種技術如并行計算、分布式網絡、廣度并行等來模擬大腦的神經結構和工作原理?,F在計算機已經能模仿人的某些感覺和思維功能,按照一定的規則進行判斷和推理,代替人的部分腦力勞動。
IBM 公司研制的名為“深藍”的計算機甚至戰勝了國際象棋大師卡斯帕洛夫。
三、“計算機是人”的反向隱喻
“計算機是人”的隱喻為我們提供了一套藉以了解、描述計算機的思維方式和詞匯。有趣的是,隨著人們對計算機熟知度的提高,它也開始作為始源域向其他認知域映射,“計算機是人”的反向隱喻“人是計算機”開始出現,也逐漸造成一系列表達方式的變化,這些詞義的增加雖未進入詞典,但在實際生活中人們使用起來卻十分自然。
例如:As people get older their hard drive fills up.With him it' s a softw are problem. Put thatthought in your database. After leaving those cultpeople,the kids had to be reprogrammed. The fearof fire is hard-w ired into all of us.再看前幾年流傳的一個幽默段子: “DearTech Support,Last year I upgraded from Boyfriend5. 0 to Husband 10. 0 and noticed a distinct slowdow n in overall system performance,particularly inthe flow er and jew elry applications,w hich operatedflaw lessly under Boyfriend 5. 0 …”
這個段子在facebook 上被廣為轉載,并被譯成漢語在中國網絡界流傳。在漢語中也存在相同的情形。比如新華網轉載的一篇文章《堅決抵抗大腦死機》。還有《廣州日報》刊登的調侃 IT 人士的幽默對話:
女: 親愛的,最近我發現你情緒低落,反應速度大大降低,是不是頭腦里碎片太多,要不要我幫你整理一下?
男: 我也說不清楚,我覺得與同事越來越不兼容了。
值得一提的是,“人是計算機”的隱喻不僅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新奇的角度來描述我們自身,豐富了我們的語言,還為我們開啟了認識人類心智的窗口。
計算機內部只不過是一些芯片、電線,然而計算機卻能完成復雜的計算,能識別圖像、聲音,擁有一定的思維能力,這十分令人費解。通過隱喻,將大腦的功能特征投射在計算機上,使得計算機變得更容易理解、更容易描述。然而另一方面,如果打開頭顱觀察人類的大腦,情形也同樣讓人困惑。不論是觀察下丘腦、枕葉皮質區,還是用顯微鏡細細觀察神經元軸突的突觸或神經傳導物質,都看不到任何思想和情感。心智的很多方面不是單單運用神經科學的知識就能解決的。無論采用何種理論和方法,心智的研究都只能是一種間接研究。因而心智研究更依賴隱喻的方法,通過不同概念域之間的結構投射來幫助解釋,隱喻已經成了心智研究的一種概念框架,一種研究范式。
由于大腦及心智的復雜和神秘,人們常常使用最新的技術來比喻腦的模式。18 世紀行為主義心理學家拉美利特提出“人是機器”,19 世紀有人說生命是一部熱機,到了 20 世紀,謝靈頓把腦比作電報系統,弗洛伊德則把腦比作液壓和電磁系統。而如今關于腦的隱喻就是計算機。
自從計算機隱喻出現以后,心智的計算機模型成了研究心智工作原理的重要物質手段,人們對思維的認識空前深入了。從信息處理和信息加工的角度來研究認識主體,具有重大的認識論意義。
四、“計算機—人”雙向隱喻的局限
然而,隱喻是一把雙刃劍: 隱喻的始源域和目標域之間僅有部分對應關系,就像日食一樣,隱喻突出了所喻的某些方面而遮蔽了另一些方面,因此有可能以偏概全,轉移視線,甚至歪曲事物的本來面貌。盡管語言并不能完全決定思維,但它能影響思維習慣,而思維習慣深刻影響我們的世界觀。用 memory 還是 data-capacity 來稱呼電腦的儲存器影響著我們看待自身的方式?!坝嬎銠C是人”的隱喻固然讓計算機變得易于理解和描述,甚至代表了人工智能發展的方向,但在我們把人的特征投射到計算機上的同時,我們對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認識卻變得越來越模糊了,我們越發把人和計算機混同,甚至覺得計算機要比人強大。然而計算機永遠也不可能代替人,它雖然能進行信息處理,但終究沒有創造力,也不具有感情。而“人是計算機”隱喻的局限在于,它把思維的本質看作是計算,是一種信息加工過程,但并非人類心智的方方面面都是可以計算的?!耙庾R”和“創造性”都不是算法可以描述的。心智不可能全部是線性、形式化的。盡管有的科學家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但普通大眾卻往往受到計算機隱喻的影響,對心智的認識趨于簡單化。例如 Gib-son指出,相當一部分美國父母認為教孩子讀寫就像為計算機編程一樣。他們認為讀寫能力是一個非常容易界定的東西,學生要不有這個能力,要不就沒有,只要舉行一個標準化考試就可以弄清楚狀況。假如學生沒有這個能力,我們可以像給計算機安裝程序一樣教給他們這個能力,只要方法正確,就可以應用在任何一個學生身上。這種忽略人的個性的、對教和學的簡單化的認識在中國也并不鮮見。反思一刀切的教育方式,我們是否也把人當成了計算機?
五、結語
“計算機—人”的雙向隱喻使得我們能夠理解計算機,描述計算機的方方面面,因而豐富了我們的語言。它更為計算機科學和認知科學開辟了一片新天地。然而這個雙向隱喻又有著種種局限,我們在開啟新知的同時不免又受它蒙蔽。
英國修辭學家理查茲指出,日常會話中每三句話就可能出現一個隱喻。離開計算機隱喻,計算機將成為一個不可言說的事物,大腦和心智將再次成為黑箱。一些語言學家提出要避免一種隱喻壟斷一個認知領域,提倡通過多種隱喻多角度地認識一個事物,這當然是有道理的。雖然隱喻是模糊的,甚至有可能誤導,但人們還是愿意接受隱喻的庇蔭: 相信隱喻是閱讀世界的注腳,是日常表達隨時可倚的仰仗,更是一道光線照進未知的黑箱。人們充分享受隱喻帶來的方便與美妙,同時也忍受著隱喻的限制與誤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