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 言

現代語言學興起于 20 世紀初，被譽為“現代語言學之父”的索緒爾的理論不僅開啟了西方現代語言學的建立和發展，而且對現代西方眾多學科和領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一點已是人所共知?？夏崴埂げ耍↘enneth Burke）作為美國 20 世紀新修辭學以及修辭學復興運動的主要代表人物，在修辭學界享有“亞里士多德第二”之美譽。伯克修辭學說的一大特點是強烈的跨學科性，他的理論遠遠超出傳統修辭學的邊界，涉及到了人類語言以及非語言符號交流的方方面面。在某種意義上說，伯克的修辭理論就是一種符號交往理論。在他的理論體系中可見大量的關于語言本質和人的本質的精辟見解，可以說是一種語言哲學。在研讀伯克著述的過程中，我們時有發現索緒爾的語言理論對伯克的影響，伯克在諸多有關語言的觀點上繼承了索緒爾的觀點，二者有明顯的淵源關系。本文擬對索緒爾的語言理論對伯克修辭學說所產生的影響進行討論，以期發現伯克修辭學說的索緒爾淵源，希望有助于我們理解 20 世紀西方學術思想的某些特征。

二、伯克修辭學說的索緒爾淵源

1.語言的符號性

伯克（1969:43）在《動機修辭學》（A Rhetoric of Motives）一書中對“修辭”做了如下的定義：“修辭根基于語言本身的一個基本功能，……運用作為符號手段的語言在那些本性上能對符號做出反應的動物身上誘發合作”.這個定義不僅對什么是修辭做了說明，同時也反映了伯克眼中的語言是什么。語言是一種符號手段，人使用語言符號進行交往，并運用語言符號手段在他人身上引致某種變化并招致某種行動。在關于修辭的定義中蘊含了伯克的語言作為符號的思想。在這一點上，索緒爾被公認為是符號學的先驅或創始人，其“語言是一種表達觀念的符號系統”（2002: 37）的思想被看作是他的第一重要思想。該思想確定了語言的符號本質，為后來許多領域的研究打下了基調。伯克對語言本質的這一認識不可能不受到索緒爾的影響。

語言是一個符號系統成為伯克修辭學理論之基石，修辭的產生根基于語言的符號本質。

隨之我們要問的是，語言又是一種什么符號呢？關于這個問題，我們也可以在伯克的著述中找到答案。伯克（2003:341）認為，“語言是象征①表達和交際的、任意性的、規約性的媒介，這種媒介適合討論它本身以及所有其他事物。語言的三個功能是：傳遞信息、愉悅和說服那些熟悉語言規約的人。在其傳遞信息的能力中，語言證明了它自己是象征行動的集體化的形式”.

伯克的這一段話論述了語言是一種任意性和規約性的媒介或符號。這里的任意性指語言符號與其所指的外部世界無一一對應的、必然的關系，有了任意性這一特征，語言就可以超越外在現實，不受現實的物理世界的限制，成為一個內在的系統。這里的規約性指語言符號的意義和所指不是雜亂無章的，而是語言共同體成員所認可的，是可以被共同體成員用來傳遞信息并互相理解的。伯克關于語言符號的特性的這一觀點與索緒爾有著直接的關聯。眾所周知，任意性是索緒爾語言符號思想的精髓所在，他將任意性原則看作是語言符號的第一條根本原則。

索緒爾反對把語言看成是一種分類命名集，他的著名論斷是“語言符號連結的不是事物和名稱，而是概念和音響形象”（2002: 101）。語言是與外在事物無關的符號系統，它是一個與自然實在無任何映證關系的自足體系。關于語言符號的社會規約性，索緒爾認為，語言是一種社會符號，是社會慣例，語言符號和它所代表的意義之間的關系是通過社會規約所建立起來的，而且，語言符號一旦確立起來，個人則無法改變它，語言系統的使用不受個人意志所決定，這也說明語言是任意的。

可見，索緒爾和伯克都是從符號學的意義上闡釋語言的性質的。語言是一種符號，而且語言是一種社會符號，語言是社會集體心智的產品。人們使用語言在社會中表達思想和交流感情，因此，語言在社會生活中起著重要的組織作用。就這一點來看，可以說索緒爾的語言學和伯克的修辭學都是符號學和社會心理學的一部分。

2.語言使用的選擇性

伯克的修辭學說強調修辭是一種語言使用過程，是一種通過選擇有勸說力的語言表達方式來對他人實施影響的過程。不同的語言表達方式來自于語言符號的不同組合，意義體現在對語言符號的構筑中。人類運用符號資源來表達意義和動機。在每一次修辭交往中，修辭主體對符號的使用是一種選擇，一旦選擇了一種表達法，實際上就是在回避使用其它表達法，就是對另外的表達法的拒絕。對語言符號的選擇反映了發話者的修辭動機。話語的勸說性也來自于對語言符號的選擇，語言符號的不同組合決定了修辭的不同效果和成敗。在伯克看來，語言系統是一種相互交織的選擇網絡，修辭的實施就是在這一語義網絡中做出恰當的選擇。

伯克的這一觀點使我們想起了索緒爾的語言是一個關系網絡系統的主張。語言的價值體現在關系之中，一切都是以關系為基礎。索緒爾從兩個向度分析語言的關系系統，一個是組合關系，另一個是聚合關系。聚合關系就是在多個表達式中的語言選擇，組合關系就是對所選的語言符號的排列組合，說明意義的選擇是如何體現的。索緒爾（2002:171）在論述聚合關系時說：“在話語之外，各個有某種共同點的詞會在人們的記憶里聯合起來，構成具有各種關系的集合?！币粋€語言符號可以引起許多聯想，使說話人記起與之有關的詞，把不在場的語言要素聯合成潛在的記憶系列，供語言要素組合時選擇和替換，從而產生不同的意義?！叭魏我粋€詞都可以在人們的記憶里喚起一切可能跟它有這種或那種聯系的詞?！保ㄋ骶w爾 2002:175）這樣看起來，聚合就好像是一座詞語的倉庫，只要交際需要，就可以從中選用合適的單位，組句成段，組段成篇，實現交際的意義。

可見，索緒爾的語言理論和伯克的修辭學說都將語言使用看作是一種選擇的過程，意義是語言選擇的結果。

3.語言創造意義

語言在本質上是為人類交際服務的，人類使用語言是為了滿足各種交際活動的需要，比如傳遞思想和情感等。在這一點上，伯克更進了一步，認為意義并非原封不動地早已存在在那里，而是交際中的人通過對語言符號的選擇來創造的，因此，意義不是先已存在之物，而是語言創造了意義。伯克進而從修辭學的視角進一步強調語言在表達態度和實現交際動機方面的作用，因為修辭最關注的是通過語言實施影響。伯克的語言是創造意義并進而表達態度和動機的系統的思想，反映出他的戲劇主義的語言觀。戲劇主義的語言觀關注語言的表態或勸勉（attitudinal or hortatory）功能，其核心是關注對他人行為的影響，而這種影響不是來自別處，是來自于通過詞語的選擇，形成“辭屏”（terministic screen）②來導引人們的行為。因為，選擇某些詞語的同時，即意味著放棄其它詞語，人們對現實的關注也被導向這些詞語所承載的領域。因此，語言的選擇和運用總是浸透著說話者的態度和動機，意義也就來自于此。修辭就是“人通過詞語的使用使他人形成某一態度或采取某種行動”（Burke 1969:41）。也就是說，詞語的使用使態度得以形成，并因而使行動成為可能。其實，在這個論斷中，也暗含了語言與思維密不可分的關系。實際上，在另外一本著作中，伯克比較明確地提出了他關于語言與思維的關系的觀點。他說，“一種 [語言] 形式就是一種經驗方式，……它使我們以某種特定的方式去體驗”（Burke 1968:143）。這樣說的原因是，語言為我們認識世界和人類自己提供了范疇和分類的方式，從而規定和限定人們的思維。這等于說，通過語言使用的選擇，人們的思維方式得以形成。

語言與思想的關系密切。從修辭學的角度看，如果一個人接受了另一個人的語言表達，也就意味著接受了一種價值觀和思想?？梢?，語言是一種強大的資源系統。

伯克的這一思想我們也可以從索緒爾的語言理論中找到源頭。關于語言的意義，索緒爾（2002）認為，沒有先于語言而預先存在的概念，語言符號的存在不是用來代表事先確定了的概念，符號的能指和所指的任意結合才不斷地創造價值或曰產生新的意義。索緒爾從語言和思想的關系來說明語言符號的巨大功能，他（索緒爾 2002:157）說“思想離開了詞的表達，只是一團沒有定形的、模糊不清的渾然之物”,“沒有符號的幫助，我們就沒法清楚地、堅實地區分兩個觀念”.這幾乎等于說，離開了語言符號，我們就不能思考，語言使得思想清晰，甚至語言本身就是思想，就是存在。語言不僅使人類交際成為可能，也是形成思想的重要方式?？梢?，在索緒爾的眼中，語言也是一種強大的資源系統。劉潤清、張紹杰（1997）認為索緒爾之所以強調語言對思維結構形成的促進作用，是因為這是認識語言符號任意性的基礎。語言符號的本質決定了語言意義產生的途徑。

我們可以從伯克的關于意義、態度和動機的論述以及語言與思維的關系的觀點中體察出他對索緒爾語言理論的繼承和發展。他繼承了索緒爾的語言是創造意義的符號資源系統的觀點，認為意義不是先已存在之物，而是語言符號的多種組合所生成的，并從修辭學傳統的勸說角度出發，將語言符號與態度和動機結合起來，語言符號的不同組合在創造意義的同時，也蘊含了發話者的態度和修辭動機。與此同時，伯克進一步發展了索緒爾的語言符號創造意義的觀點，將語言看作為人之生存所不能離開的東西，語言符號的使用是人類生存的基本保證，語言之于人成為了生存，絕非僅僅是一種表達意義的工具。

4.語言的本體地位

我們接著上一小節的闡述就可以看出語言的本體地位在索緒爾的語言理論和伯克的修辭學說中都有所涉及。索緒爾關于語言符號的差異產生意義這一觀點，被后來的學者加以引申和發揮，例如解構主義者拉康就曾宣稱，通過語言的差異，“誕生了一個特定語言的意義世界，在這個特定的語言中，世界萬物才得到安排……是字詞的世界產生了物的世界”（轉引自貝爾西 1993:18）。語言符號不是給先已存在的物或觀念貼標簽，這一觀點成為后來后現代哲學大潮所倡導的話語中心論的先聲。伯克也是這一潮流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