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中文系的說法,《資本論》就是一部長篇小說,它比《紅樓夢》更宏大,胡適曾經批評《紅樓夢》盡管寫得很精彩,但是卻沒結構,平心而論,曹雪芹何來胡適那樣的功利之心呢?曹雪芹并不是要教誨人們什么,他只是要向讀者展示他無與倫比的文學才華而已?!顿Y本論》也是這樣,馬克思的真理就深深融化在他的哲學—經濟學敘述中,且只有通過如此獨特的敘述方式才能展示出來。在沒有文學修養的人那里,《紅樓夢》是不忍卒讀的,而對沒有哲學—經濟學修養的人來說,《資本論》自然也不忍卒讀,它無非等同于幾個干癟的教條而已。
《資本論》的第一卷講資本的生產,第二卷講資本的流通,第三卷講信用與虛擬經濟。資本生產的場所是工廠,資本流通的場所是市場,信用發生的場所是金融機構,只有這里才是整個資本主義經濟的“神經中樞”和“大腦”。
但《資本論》確實太長了,因此很少有人能夠耐著性子看到最重要的第三卷,實際上,大家往往就把第一卷當成了《資本論》的全部。
《資本論》第三卷第五篇第 25 章的題目是“信用和虛擬資本”。這一章并不長,因為它是恩格斯在馬克思手稿的基礎上整理出來的,不過它體現的卻是《資本論》最核心的東西———“信用與虛擬經濟”支配著資本的生產與流通,馬克思認為,這構成了資本主義經濟的真正基礎。
馬克思說,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以信用貨幣\\(票據\\)的流通作為基礎的,信用的實質就是生產者與銷售者之間互為債權人和債務人這種關系的成立,換言之,所謂信用,就是生產者與商人之間的“互相預付”。這種建立在信用基礎上的債務關系支配著資本主義生產與交換。
信用憑證支配著流通,因此,資本主義流通就不表現為具體的貨幣和貨幣流通(不管是金屬貨幣還是國家紙幣),而表現為債務的流通,這種虛擬的貨幣(即建立在信用基礎上的債務憑證)就是匯票。
到了這里,馬克思才明確地回答了《資本論》的主題。
《資本論》要回答的是:資本是什么、資本主義生產與交換的基礎是什么、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實質是什么。
中國人長期以來對馬克思懷有敬畏之心,讀馬克思的書往往是戰戰兢兢地讀,被上面號召著、逼著讀,誰也不敢也不會倒著讀《資本論》———從第三卷往前讀,而那種完成任務的讀法恰恰把最重要的東西———“信用和虛擬經濟”這一部分給丟掉了。
那種“馬克思的思想已經完完全全地寫在了他的著作里”的說法其實是不正確的,盡管《資本論》深刻地顯示著馬克思復雜的思想脈絡,但正如恩格斯所說,《資本論》對馬克思來說只不過是一個“思想的開頭”。
萬事開頭難。馬克思有充分的耐心通過浩繁的寫作逐步展開他的思索,他的耐心和毅力是驚人的,這種耐心和毅力的基礎就是馬克思對自己思想、知識、精力和時間的自信。但是,貧困、流亡、激情和創世紀般的工作卻以泰山壓頂般的速度摧毀了他的健康,《資本論》第一卷出版后不久,馬克思就在他的辦公桌前逝世了,此前竟毫無預兆,他本來是準備稍憩片刻就繼續精神抖擻地繼續工作的,但是,卻永遠地睡著了。
恩格斯痛徹心扉地說:馬克思給我們留下的不是什么,而是“巨大的空白”。
“這個偉人的逝世所留下的巨大空白,將隨著時間的流逝,日益被人們所感受到?!?/p>
閱讀馬克思,無非就是從馬克思留下的巨大空白出發開始思考。
《資本論》的第一卷是從商品的“價值”開始思考的。
什么是商品的“價值”?古典經濟學的回答就是:凝結在商品中的“一般勞動時間”。馬克思對這個說法恰恰非常不滿,他認為,這種回答只是把“勞動”量化了,并沒有回答什么是“勞動”,或者說,它只把“價值實體”(勞動)等同于“價值量”(一般勞動時間),從而把一個哲學問題數學化了,并用偷梁換柱的辦法回避了那個哲學的問題。
古典經濟學在方法論上的根本缺陷是什么呢?以亞當·斯密為代表的古典經濟學只不過是把哲學家們思考的問題(“價值”問題)數量化了,作為經濟學家,他們恰恰沒有用經濟的方式思考“價值”的問題,而只是采用數學的方法代替經濟學的方法。
馬克思當年所指出的經濟學在方法論上的弊端,今天依舊是經濟學的弊端:經濟學家面臨的困境并不在于他們的數學工具不夠,而在于他們總是以為可以用數學來代替思想。
馬克思說:把抽象的價值問題數量化———這是 18世紀以來的歐洲知識界在哲學和宗教面臨困境時,所采用的想象性的應對辦法。盡管這在人類知識發展的歷史上邁出了重要的一步,它確實標志著人類自此由宗教的時代邁向了自然哲學的時代、科學的時代,但是馬克思更進一步指出,把抽象的價值貨幣化,這卻是從自然經濟向信用經濟邁出的一大步,這就是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非凡的一躍。
在商品生產者之間、生產者與銷售者之間、銷售者之間出現的那種“互相預付”的交往方式,標志著“信用”成為現代經濟發展的基礎,當這種交往方式占據社會的主導地位時,一切都改變了。
生產經營者之間“互相預付”的交往方式推動了現代商品經濟的形成與發展,而對“預付的流通工具”的經營則催生了一個獨立的金融家集團,當后者為前者服務時,商品經濟就會健康發展,當后者完全脫離后者,靠發明和經營“預付的流通工具”而自顧發財時,就會發生金融危機———這就是馬克思所說的“資本經濟危機”。
比如說,通用電氣公司早已經不必生產電器了,因為它的信用評級很高,便可以從銀行以極低利率貸款,然后再把錢以高利率貸給信用評級低的企業。從這點來說,離開生產環節而直接賺錢,這固然是狂想,然而這卻正是今天資本主義的現實。
當資本主義經濟完全脫離了生產和商品生產,并與生產和實體經濟相對立,它就會墮落成為馬克思所謂的“買空賣空、票據投機和沒有任何基礎的信用制度”。
今天,包括美國在內的發達經濟體所陷入的困境,以及遍布世界的金融危機的根源就在于此。
與《國富論》的天真敘述不同,馬克思的方法是用經濟學的語言敘述德國古典哲學的問題,這種被稱為哲學—經濟學的方法是除了馬克思之外,任何人都難以模仿的方法,即使恩格斯、列寧和希法亭,他們也并不能像馬克思那樣駕輕就熟地用一門學問的語言敘述另外一門學問。只有毛澤東也許算是一個例外,因為他擅長用戰爭和政治的語言敘述哲學的問題,而且在《讀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批注和談話》中,他更有意識地追溯馬克思的哲學—經濟學方法。
正是通過這種方法,馬克思思考了將抽象的“價值”貨幣化究竟意味著什么,從而發現了現代商品經濟的基礎是“互相預付”的交往方式,揭示了建立在信用基礎上的債務關系是怎樣建立起來的??梢?,馬克思主義的基本方法絕不是把德國古典哲學、英國政治經濟學簡單地綜合起來。馬克思的方法確實是空前絕后的,因為在他“之前”和“之后”,哲學家們并不能像他那樣駕輕就熟地對抽象的價值做出經濟化、貨幣化思考,而經濟學家則總是像斯密一樣,并不知道什么是資本,不能回答為什么資本是抽象的、虛擬的。因此,他們沒有能力揭示商品生產與商品交換之間的內在聯系,也就不可能知道這種聯系就是作為信用而存在的資本。
要看懂今天的中國與世界,我們還是要重溫馬克思思想。
但是,要讀懂馬克思思想絕非一朝一夕所能夠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