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云: “死生事大?!鄙绬栴}不僅是人生課題中最高層次的話題之一,也是一切哲學和宗教的終極關懷所在,人們若能將之參透便可獲得人生的真諦。表面上看,生與死是兩種不同的生命活動,但二者又息息相關。生,是一個漫長的、可以反復感知的狀態; 死,是陌生的、剎那間感受盡失的一次性過程。正是死亡的這種不可經驗性使它充滿了神秘感。若能將死與生聯系起來,將對“死”所用的功力轉移到“生”上來,通過道德力量提升生活的品質,亦可以克服對死亡的恐懼從而實現人生的價值。
1 死之必然
悅生惡死自古以來就是人類普遍的心理,荀子對此早有覺察,他說: “人之所欲,生甚矣; 人之所惡,死甚矣?!盶\( 《荀子·正名》\\) 就是說,生是人們最想要的東西,死是他們最厭惡的東西,足見生之所貴死之所鄙,因而人們往往樂談生諱言死。這種在語言上的避諱也就形成了對死亡的多樣稱法,就民間而言,死的別稱有過世、走了、長眠、上西天等; 就雅稱而言,有已故、仙逝、安息、駕鶴西去等; 就身份而言,天子之死叫崩,諸侯或后妃之死叫薨,士大夫之死叫卒,士之死叫不祿,只有庶民才用死。從這些別稱中不難看出人們對死亡的復雜感情,既有對死的淡淡憂傷,又有對亡的種種遐想; 既有直面死的坦然心態,又有畏懼亡的自欺欺人; 既有對生的依依不舍,又有對亡的美好祝愿??梢?,人的死亡比客觀生物個體消亡的生命過程具有更多的內涵,它所具有的文化意蘊遠遠高于其生物學意義。
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死亡,所以任何企圖割裂生死的行為都是違背客觀規律的,因而一切企圖長生不老的努力都注定要失敗,生命本質上就是一個“向死而生”的過程?;谒劳龅倪@種非主觀意志的客觀必然性,就連莊子也感慨道: “死生,命也?!盶\( 《大宗師》\\) 命在此不是人消極地面對生活的宗教迷信,而是一種具有自然規律意義的必然性,因為“自古皆有死”\\( 《論語·顏淵》\\) 乃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雖然人有主觀能動性,但面對這種“人之所不得與”\\( 《大宗師》\\) 的死亡結果,只能接受“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 《人間世》\\) 的客觀事實。這并不是說當我們面對死亡的事實時只能悲觀接受,而應采取一種順其自然、豁然達觀的態度,就像儒者那樣予死亡以理性思考,安然接受“眾生必死,死必歸土”\\( 《禮記·祭義》\\) 的現實,站在荀子唯物主義的立場上說就是“死,人之終也”\\( 《荀子·禮記》\\) 。
2 死又何懼
人們的思維定勢往往將生死對立起來,但辯證地看,二者又何嘗不統一呢? 從整個宇宙的角度看,死就是生的一部分,是生的另一種存在方式,只有此物的死才能成就他物的生。正如儒家經典《易經》所描繪的那樣,整個宇宙就是一個由生死交替所構成的“生生不息,大化流行”的過程。在此,道家與儒家達成了一致。莊子認為,正是無數個體的生死變換造就了整個宇宙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莊子·齊物論》\\) 的蓬勃之景。雖然我們厭惡死亡,但沒有死亡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死亡是使生存作為一個整體能被我們把握到的關鍵因素,在人的身上始終存在著一種持續的“不完整性”,這種“不完整性”隨著死亡而告終。正如存在主義哲學所認為的,死亡不是某種外在力量所強加于人的東西,而是人的本質規定,是人生意義的最終完成。如果要對一個人做出綜合性的評價,必須在其死后方能進行,因為死亡也是評價的內容之一,只有“蓋棺“才能“論定”。假想一天,如果世間只有生沒有死,也許人們會像趕走妖魔鬼怪一般歡呼雀躍,但細想來,沒有死亡的生命真的可以開心嗎? 就像王羲之所說: “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蘭亭序》\\)死亡雖然恐懼,但沒有死亡的人生更令人絕望。著名存在主義作家波伏瓦在其小說《人總是要死的》一文中塑造了一個叫福斯卡的人,他在喝了一種神奇的藥之后長生不老,因為時間可以幫他實現所有愿望,所以他的一切行為顯得毫無價值,自然無快樂可言。波伏瓦想借此告誡世人,正是死亡才使人有生之快樂,也才使人有活之道德。假如沒有死亡的威脅,我們又何必終日忙碌為實現人生理想而夜以繼日?
一定意義上,正是死亡給人類設置的未知世界的巨大懸念,才使人們慎言慎行,不敢為所欲為; 也許正是受宗教宣揚的死后要接受末日審判的教義影響,人們才會一心向善,不斷積累功德。
在《論語·先進》中,季路曾向孔子請教過關于死亡的問題,孔子曰: “未知生,焉知死?”可見孔子對死亡采取中立的態度,不予過多評價。他對死亡的這種立場還體現在回答子貢關于人死后有知無知的問題上,他說: “賜欲知死人有知將無知也,死后自知也?!边@有點類似伊壁鳩魯的快樂主義哲學觀,伊壁鳩魯認為,既然死亡還沒有到來,就不用擔心,等到死亡到來時,我們已不知道??鬃又鲝堉斏鞯貙Υ劳?,但不過多評價,他認為與其執著于揣測那未知的死,還不如把握好當下的生。其實,死亡與生本來具有同樣的性質,人們長此以往對它形成的態度使它沾染了惡的氣稟,掩蓋了它的善性。從某種意義上說,死亡威脅具有督促人類惜時、引導人類向善的功用。
3 為道而死,死得其所
蘇格拉底說過: “欲求一生,有甚于死?!彼X得為道而死,死得其所。中國傳統文化同樣也更關注死亡的倫理性,就像法國哲學家史懷澤說的: 生存與道德息息相關,而且這種關系不斷地成長,……因此其中包含了倫理。中國人往往習慣從倫理道德的角度去鑒定死亡的價值,因而中國人的死亡態度常常帶有濃厚的倫理道德氣息,也正是道德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生與死之間那不可逾越的鴻溝。死亡對生命的最大意義在于,它勾勒了生命的長度,以一種咄咄逼人之勢告誡世人時間的緊迫性,就像孔子感慨道的: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 《論語·子罕》\\) 死亡就是以它特有的壓迫之勢喚起人們對此生的憂患意識,這種憂患意識已烙印于儒家所倡導的君子人格之中,正如孟子所說: “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盶\( 《孟子·離婁下》\\) 正是這種“生無廢事,死無遺憂”\\( 《淮南子》\\) 的緊迫感促使我們產生了過好此生的動力。儒家所憂是有其具體對象的,孔子說“君子憂道不憂貧”\\( 《論語·衛靈公》\\) ,“憂道”乃儒家憂患意識的核心。如何把握好當下,在他看來就是致力于“吾一以貫之”之道,也就是通過不斷修養向仁靠近,在歷盡人事之后,對一切采取“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論語·顏淵》\\) 的態度。儒家之所以主張對死亡懸而未決,因為他們認為,與其在擔憂中消逝著寶貴的生命,還不如立足于生,充實的生活可以使人淡忘死亡的恐懼,只有“發憤忘食”才能使人“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論語·述而》\\) 。
“發憤忘食”何也? “志于道,據于德”\\( 《論語·述而》\\) ?!暗馈迸c“德”都是孔子所追求的最高價值目標,只要“朝聞道”,“夕死可矣”\\( 《論語·里仁》\\) 。正是這種對“道”與“德”的努力使孔子克服了對死亡的恐懼。孟子對此也產生了共鳴,他說: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 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br>\\( 《告子·章句上》\\) 生與死都不是孔孟愛憎的極點,生之上死之下有更值得關注的東西,那就是行為的道義性?!暗馈蹦裏挸梢粋€字就是“仁”,是否死得其所,關鍵得看是否合乎仁義,只要心存仁念,死又何懼? 所以“志士仁人”往往不惜一切“無求生以害仁,有殺生以成仁”\\( 《論語·衛靈公》\\) ,這種大丈夫氣節才是儒家高揚的生死立場。當然,仁的追求并非朝夕之間,它必須經歷艱苦卓絕的長途跋涉,正所謂“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 死而后已,不亦遠乎?”\\( 《論語·泰伯》\\) 若能在生與死的抉擇中“殺生成仁,舍生取義”\\( 《孟子·告子上》\\) ,自然能做到“仁者不憂”\\( 《論語·子罕》\\) ,這才是人生的真正價值所在。
4 揚名于世,死而不朽
人除了具有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之外,還具有精神生命。肉體不死顯然不可能,那只有依靠精神來延續其存在,這就叫“雖死猶生”,儼然這已成為儒家抗拒死亡的重要精神武器。儒家認為,要延續這種精神生命,必須要致力于美德的追求,從而揚名于后世,如此便可死而不朽?!洞呵镒髠鳌酚醒?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辈恍嗑褪且愿呱械钠返?、挺立的人格、剛毅的氣節激勵一代代人臻于至善。生的此種延續性關鍵還在于道的不朽性,雖然“生死如晝夜”,但“道無生死。聞道,則能通晝夜”\\( 《王龍溪全集》\\) ,也就是說,生死之分猶如晝夜之別,然而道卻沒有對立的生死屬性,它是永恒的,如果我們能悟道、達道,亦可以超克生死,永駐光明。
世人常為生命的缺失而悲哀惆悵,然君子只為人死不能揚名而郁郁寡歡,感嘆“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論語·衛靈公》\\) 。在儒家看來,生命的價值不在于長度而在于質量,“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報任安書》\\) ,輕重才是衡量生命價值的關鍵??鬃悠髦氐膶W生顏淵英年早逝,但卻靠著他那“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室,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論語·雍也》\\) 的高尚氣節萬古長青,成為一代代人為學與做人的楷模。如果一個人在他的一生沒有留下任何美名,那必是一件可悲之事,這一點在孔子對齊景公和伯夷、叔齊的評價中顯而易見,他說: “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于今稱之?!盶\( 《論語·季氏》\\) 齊景公生前雖貴為國君,富可敵國,但卻沒有留下值得歌功頌德之處,死后依舊等于虛無,真是“生無所得則死無所喪”\\( 《正蒙》\\) ; 然伯夷、叔齊雖窮困潦倒,但他們那“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的不屈人格卻為歷代歌頌,因此孔子感慨道: “誠不以富,亦祗以異?!盶\( 《詩經·小雅》\\) 可見死后是否為人稱頌,關鍵還在于行為是否合道,所以看似虛無的美名其存在性要遠甚于那實在之物,因此儒家斷定,精神的慰藉可以緩解死亡的焦慮。
儒家反對對死亡不切實際的幻想,主張對之采取一種存而不論的態度。他們堅持理性主義的生命立場,倡導將對死亡的無用探討轉化為對此生的倫理實踐,將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大道求索中,以德性之光使短暫的生命在宇宙的長空中永遠熠熠生輝。正是儒家的這種道德求索精神,激勵著一代又一代人為實現崇高的道德理想而奮斗不止,以精神的不朽超越對死亡的恐懼,如此,死亡亦可以成為一件快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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